八岁那年,我上小学二年级。有一天放学回家,叔叔家里围了好多人,我好奇地挤进去看,只见叔叔扶着脸色苍白的奶奶,大家都默不作声,爷爷去放牛还没有回家,妈妈告诉我爸爸已经去找他了。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也不敢问他们。那一次是我看奶奶看得最清楚的一次,也是看她最后一次。她的头上裹着厚厚的陈旧的头布,露出几丝银白的头发,脸上布满了一个个像“生”字的被刀划过的皱纹,眼神黯淡无光,眼睛好像干枯的只剩一条缝,面色苍白,嘴唇干得开了裂没了颜色,穿着一件穿了多年的褪了色的蓝色衣服,脏乱的裹脚布裹着小脚,脚上穿着绣着花纹的三寸金莲,腿从膝盖处弯折起来,蜷缩着整个身体,怎么也不能放直。
我从来没有认识她,也没有和她好好说过话,甚至没有清楚仔细的看过衰老的她以及她的脸。后来我时常想,奶奶是多么可怜,而我是多么冷漠,近乎残忍,我应该对她好一点,可是这一切都已经过去,已是后话,而我只能这么虚伪的悔恨。
当时看着奶奶呼完最后一口气,我脑中满是害怕,梦中的眼前的画面一起向我袭来,几乎要把我吞没,那是一种对陌生又熟悉的记忆的恐惧。而且这种无以名状的恐惧一直充斥着我的童年,使我害怕黑夜,害怕老房子,害怕一个人睡觉,甚至害怕像奶奶一样年纪的老人。
现在回想这些,会觉得那是一剂没有苦味但却会让你中毒的药,就像吸食了海洛因一样,它融入你的血液,你的精神,你的潜意识,甚至是你的灵魂,而你不知道何时它会出现,缠住你前行的双脚,甚至让你不敢心跳。
庆幸的是,时间是一剂解药,它会缓除疼痛,填平伤口和沟壑,让恐惧麻木然后瘦弱,而知识又锦上添花,像一只筛子,筛除那些残旧的阻塞心灵的东西,为我筛进阳光和温暖,使我不再那么害怕害怕,害怕黑暗。
那天爷爷赶回来的时候,奶奶已经喘完了最后一口气,合上了疲惫的眼睛。我不记得当时爷爷的反应,也许是不舍,也许是无奈,也许说不明白,只记得第二天姑妈泣不成声,哭了很久很久,我学着她的样子哽咽着问妈妈他为什么要哭。
也许我们是哭着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但是年幼时,我们却无法认识到哭意味着什么,是欣喜还是悲伤,是真诚还是虚假,我只觉得眼泪从眼睛里流出来是一个很神奇的现象。那是我第一次经历了葬礼的整个过程,我用小学思维可以理解的方式告诉自己,一直放在楼上的漆了黑色油漆的棺材少了一口,或者是有很多人要来我家里了,那时的我是喜欢热闹的。那几天我睡得很好,发生在我身边的大事似乎与我没有任何关系,忙碌或者哀伤,都只在别人的身上。但也许我是应该悲伤的,因为哀莫大于心死,我和奶奶之间的亲情竟然微薄的让我如此冷漠,我或许应该为这份无缘而忏悔。
那年我八岁,在这之前,奶奶几乎没有抱过我,那年我不记得奶奶多少岁,我几乎没有真切的陪伴过她。
葬礼期间发生了很多诡异的事情,让我又一次在迷信和科学两者之间徘徊不定。首先奶奶的腿因为长期弯曲而不能伸直,所以就蜷着导致不能合上棺木的盖子,最后被死死的压了下去,直到关节都断了,才把盖子合上。然后爸爸和叔叔守灵时不小心打翻蜡烛烧毁了灵位。在下葬的当天又赶工重新做了灵位。奶奶下葬后爸爸的双腿莫名其妙的不能动弹,找医生检查说没有什么地方有问题,吃了各种中西药,最后找了巫婆,折腾了一个月才恢复正常。村里人说是奶奶的灵魂附到了爸爸身上,这是一个让人无可奈何的理由。
奶奶折腾着走了,但爷爷的生活仍要继续。爷爷从未向我提起他用了多久来忘记这次分离,也许很短,也许从未忘记,但都是他一个人承受。
奶奶走了,真的走了,不再在黑暗中出现,不再在恐惧中挣扎,而我只是在每年清明扫墓的时候才会又一次想起她,我跟着爷爷和爸爸坐在她的坟前,想离她更近一点,但却还是那么遥远,隔了一整个世界,隔了一整个轮回。爸爸把贡品放在她的坟前,祈求她保佑我们全家平安顺利。爷爷在一旁默不作声,看着远处,像是回忆,像是追思。
后来她再一次进入我的世界是我考上市重点中学以后,因为那时村上能考上市重点的人为数不多,中考放榜以后,几乎全村人都知道了我的名字以及爸爸的名字,但他们不知道我是谁。
虽然我并没有把这个当成一种骄傲,但至少心里美滋滋的,也给老爸争了一口气。也就是在这个时期,经常听家族里的或外面的人说是奶奶的祖坟葬对了位置,保佑了我有好运气,也许是迷信,也许是调侃,也许是嫉妒,但无论如何,奶奶又一次靠近了我,让我愧疚或者欣喜,虽然人们说的只是她的坟墓而不是她本身。这就算是我和奶奶的一次重逢了,这以后我再没有见到她,哪怕是在梦里。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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