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柳青陵
十二、寂寞音(下)
艾俄洛斯从来没有想到,会与史昂在那样险恶的情况下重逢。史昂一回来,他便想着找个时间叙旧,可没曾想,在那天晚上就生了变故。他接到卡妙发出的响箭,立刻就赶去了千波殿。
艾俄洛斯赶到的时候,只见史昂挥舞着长鞭,幻出漫天鞭影,迫得围攻之人不能近前。然而,那些士兵竟一个个采用不要命的攻击方式,完全不顾自己,只求能伤到史昂。史昂纵使武功再高,在这样压迫式的围攻下,也是顾前不顾后,背上中了两刀。艾俄洛斯立即抽出寒月刀,纵身跳入战圈,一刀劈下,挡住了攻向史昂腹部的长刀。
只听得一声脆响,寒月刀斩断了那把长刀,艾俄洛斯趁势把寒月刀向前一送,将那人的右手生生砍下。“他们不是禁卫军!”艾俄洛斯与史昂背靠背站着,低声急道,“这些人是死士。”史昂早觉有些异样,一听艾俄洛斯的话,就知道今日会有一场恶斗。
“取长补短,冲出去!”史昂也低声说。他手中的长鞭和艾俄洛斯的寒月刀正好是一长一短,配合起来能相互弥补劣势,再加上寒月刀天生的寒气辅助,很快形成一个不大却十分牢固的战阵,不仅封住了那群人的进攻,攻势也越见凌厉。
那群人见势不妙,相互之间打了一个奇怪的手势,脚下步伐倏地一变,几十个人竟好似变成了一个人,进攻的路线也变得虚虚实实、难以捉摸。明明是从后面攻来,却在一眨眼间换到了前面,艾俄洛斯和史昂措手不及,一个伤了右腿,一个被人用剑刺进了右胸。
艾俄洛斯知道这样下去只能两人死在一块,便低声对史昂说道:“我缠住他们,你先走。”史昂不答话,只是将手中长鞭舞得更急,借此来表明与艾俄洛斯战斗到底的决心。艾俄洛斯又道:“我们俩都在这里,谁去带那孩子走?”史昂胸中一窒,低低道:“你要怎么办?”
“我自有脱身的办法,快走!”
“那好,咱们在宫外十里亭见。你一定要活着来见我,若你天亮时分不来,我便回头去找你。”
说话间,艾俄洛斯运足真气,握在手中的寒月刀发出森冷的寒气,回风刀法已发挥到极致。
刹时,只见刀光闪闪,半空中一道寒练飘忽不定,将那群人密不透风的古怪攻击阻了片刻,让他们由一个整体化成了个人。史昂长啸一声,趁隙虚晃长鞭,明是攻向对着殿门的两人,实则却朝着挡住殿门的两人奔去。两人浑不畏死,一双长刀相互交叉,抢身上前,劈空砍向史昂握鞭的手。史昂右手一缩,拔起身形,长鞭带着破空的呼啸声,甩向两人的头颈。两人仍然不肯闪身让开殿门,双手向空中一挑,长刀便向着半空的史昂劈去。
史昂手腕用力一抖,长鞭刹时改了方向,由下至上,绕住了房梁。随即,史昂再一借力,展开千里追云的轻功身法,飘身落在了殿外。史昂不敢稍停,认准方向,提气奔向卡妙所在的长门宫。
艾俄洛斯见史昂去了,心中了无牵挂,也开始与那群人拼命。那群人仿佛又化成了一个整体,他只将回风刀法一招招使出,完全不在意对方的攻势是从哪里来,虽然他自己不免受创,却也杀伤了对方好几个人。片刻之后,艾俄洛斯就已中了二掌四剑五刀,血流不止,浑身渐渐没了力气。而对方虽只死伤十来个人,但剩下的人都很奇怪地开始呕血,攻势稍稍有些减弱。
就在此时,整个皇宫响起悠长沉肃的钟声,震天的哭声也随着响起,艾俄洛斯和那群人先是一愣,立即就明白是皇上归天了。艾俄洛斯最先醒悟,寒月刀紧紧擎在手中,连施三招回风刀法,突出一个缺口,直向皇宫外奔去。那群人也不追赶,立即向宫苑深处而去。他们的目标本不是艾俄洛斯,不惜发动以自残为代价的十方灭绝阵,原是想遵照主人命令杀了史昂,不想却被史昂走脱了。那时他们便想停了阵法,但那阵法一经发动,不将敌方消灭干净,或是自身呕血而亡,就停不下来。这会机缘巧合,不知怎地被那钟声破了阵法,正好遂了意,自然不再追艾俄洛斯。
艾俄洛斯赶着马车到了十里亭,史昂已经等在那里,一见到他,便急急道:“穆,快些给他包扎伤口。”穆立即爬上马车,用撕好的衣服衬里为他裹伤。“要快些离开京城。”艾俄洛斯不等穆为他裹好全部伤口,就打断道,“会有追兵追来。”
史昂知道艾俄洛斯的话没错,也拉着卡妙的手站起,坐上马车。史昂深知艾俄洛斯,没有把他们送至安全的地方,要他独自离去是绝无可能的,索性便不说了。穆接过艾俄洛斯手中马鞭,打马向前,艾俄洛斯随史昂一起坐进车中,调息养伤。
片刻之后,史昂停止运气,咳出一口血,轻笑道:“要是有几壶好酒共饮,那真是人生乐事。”艾俄洛斯身上创伤虽多,但多是皮肉之伤,没有伤及要害,一阵调息下来已经好大半。他肃声道:“莫说无酒,即便是有,也不给你喝。”
“些许小伤,不碍事。”史昂又咳出一口血,但他不以为意,依旧笑道,“若是能有酒,一定好得更快。”艾俄洛斯笑着摇头:“你还是静心调息吧。”
史昂沉默半晌,忽道:“艾俄,总有一天,你为江山社稷所做的牺牲,会被人了解的。”艾俄洛斯猛地抬头,盯着史昂,眼角有温热的水雾弥散。史昂也盯着艾俄洛斯,嘴角含笑,眼睛晶亮而温润。艾俄洛斯是值得信任之人,所以他才敢丢下一切留书出走,这么多年,流言纷纭,但他始终不曾怀疑过艾俄洛斯。
“人生得一知己,死而无憾。”艾俄洛斯仰天一笑,“如今,我也想喝酒了。”史昂道:“那么,待到了前面的镇子,我们买好酒再上路。”艾俄洛斯道:“买酒可以,但不准你喝。”史昂“哼”了一声,道:“我只抢来喝便是。”艾俄洛斯不怀好意地瞅了瞅史昂,笑道:“那要你能抢得过我。”
正说笑着,远处传来了阵阵马蹄声,艾俄洛斯面色一变,抢在史昂之前双指急点,封了史昂胸前大穴。史昂顿时动弹不得,只能怒目望着艾俄洛斯。艾俄洛斯视而不见,自顾自说道:“你先走,我断后。我就有一个未了心愿,只希望艾欧能知道真相,原谅我。”随即,他转而对卡妙道:“三王子,一路你要照顾好你六叔。”卡妙跪倒在地,恭敬地向着艾俄洛斯磕了个头:“艾统领,前路险恶,还望珍重。”
艾俄洛斯脚步轻点,飞身滑出马车,手中寒月刀直指向天,挡在路中。卡妙趴在马车的后窗,久久凝视着。虽然他的视线,很快便看不到那个站得笔直的身影,但那雷鸣般的马蹄声,却始终萦绕在耳边不曾断绝。过了许久,卡妙蓦地转头,却正见史昂面上滚落的泪珠。
艾俄洛斯与追兵那一战是如何惨烈,世间再也无人得知。不久,从皇宫里流出了一些捕风捉影的传说:第二天新皇登基大典,艾俄洛斯不曾参加,禁卫军统领一职也换了别人。
一个月后,太行山下出现了一大两小三人,两个孩子扶着那个大人,艰难地上山。没有人知道他们上山做什么,只是看见那三人在半月之后,又下了山,然后一路西去。
很多年后,人们仍然记得艾家一门忠义为国,宁死不屈于梁王的气节,却仍然忽略了那一个忍辱负重的人。轰轰烈烈的死,总是让人记忆犹新,而为了天下、为了大义苟活着的人,总是一辈子都背负着污名,到死也都只能忍受不为世人理解的寂寞。
然而,总还是有人记得的。
太行山的清风吹过,夜里曾有低低的人声,隐约说着:“哥哥,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一定会保家卫国,不给艾家丢脸……”
知味楼的槐树底下,有过一个青年提笔踌躇,思量再三,最后缓缓地在一本册子上写了什么。待那个青年合了册子,册子封皮上的几个篆字古朴雅拙——《武林宝鉴》。这本册子,原本只是记载武林中的奇人奇事,不涉庙堂,可终究还是为了一个人破例。那个青年在槐树下叹息:“你的一生啊……”
昆仑山巅的大雪坠落,也有一个中年男人提坛狂饮,在香冽的美酒中仰卧雪中。醉了,醒了,又再醉。
伴随着呜呜的箫音,中年男人开始吟词:
“倾花泪,又是寒宵不寐。也拟疏狂图一醉,强乐还无味。
风雨潇潇初起,看尽人间红翠。碧海青天应有悔,夜夜长如岁。”
那是痛彻心扉的声音;那是寂寞入髓的声音。和着声音出现的,是大片大片的雪花,是呼啸而过的冷风,还有中年男人刻满风霜的眼睛。
但是这些,不过也是曾经而已。当太行山的夜风只能独自吹拂,当知味楼的槐树下少了一个人影,当昆仑山巅的雪地上再没有那样吟词的声音,往事就只能如烟了。
曾经的一切,不堪忘,更不堪记。
只是如烟,如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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