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烟是我的笑。

我的烟是我的笑。

一

      左铭已经记不得，第一次抽烟那年，是十二岁还是十三岁。那个年纪的少年，像是挂在枝头的青梅，含着盈盈的露水，总想跟着一阵风就落下来。左铭和高锐都觉得自己长大了，午后的阳光晃人眼，班里的姑娘惹人怜，开始不爱穿校服的少年们，口袋里多了一包烟。最初风靡的香烟叫“520”，白色，细长，烟嘴上有一颗镂空的红心，好看得很，至于好不好抽，谁管它呢，青春口袋里的道具，都是那样的华而不实。学校周边的黑网吧和小巷子里，是左铭和高锐的烟馆，在这种充满纹身金链大哥的地界，烟总能给他们壮胆。小县城里道路很短，岁月漫长却又没那么长，左铭和高锐都要离故乡。高锐去海南当兵，左铭也要去外地念大学。临别的站台，兄弟俩点燃一支烟，他们的年少岁月就像打火机里的燃料，剩了大半，轻轻掉落在地上，听个响，伴随着多年前那声“你好，我叫左铭、上下前后左右的左”，拉开帷幕而后各自去远方。

        远方有什么呢，千山万水，十字街头，口袋里揣着半盒烟，散出去一支便交了一个朋友。南哥接过了左铭的第一支香烟，便成了左铭最好的朋友。大一那年实习，左铭和南哥跟着队伍来到一座山。实习总是朝而往，暮而归，森林防火，抽不得烟，所以左铭和南哥总是最早下山的一批。朝西的山坡上，俩人倚着一块大石头，“烟不能一个人抽”，南哥话不多，却总是能说到左铭的心窝。哪一种烟最好抽，见多识广的南哥望着远山，似笑非笑的说“兄弟的烟最好抽”。山坡的那一边，沉沉欲坠的太阳那样红，照得香烟飘散，成了天上的红霞。等夕阳沉下去了，天色渐渐暗下来，学霸们的实习报告也写的差不多，左铭和南哥起身，抖抖身上的尘土与烟灰，该去抄作业了。

        毕业后的第二年，南哥在朋友圈发婚纱照的时候，左铭还不知道他有了女朋友。寡言少语的南哥向来沉稳，就像他每次和左铭出门，都从不亲自带烟。左铭找了个甩货的烟酒店，提着一条木盒黄山就上了火车，车窗外的红霞似火，左铭在车厢连接处叼着烟，想起南哥当年的话“谈恋爱就像抽烟，一手的总比二手的值钱。”婚礼上，南哥的新娘子很是耐看，一抹腮红恰似当年山坡上的晚霞。南哥猛抽了一口烟，把烟头摔在地上，抱起新娘子就上了花车，亲戚朋友欢呼着一拥而上，那颗烟头，已不知被谁踩灭了。

    高锐依旧单身如初，左铭总调侃他是不是还惦记着班花柯蓓如，此时高锐大多不说点了颗烟、45℃角杨望天空。退伍回来，他自己做了老板，屯了一屋子的脚手架，租给工地，百八十块钱一天。左铭每次回家，都被高锐拉去谈生意，高锐给工头散烟，一支又一支，看的左铭肺疼。海边工地来了一批外地施工队，高锐叫左铭客串一把司机，耳朵上别一支烟，拉着一车脚手架去海边的工地，等架子卸了车，高锐结了租金，再叫左铭去问包工头要几十块钱运费，货到付款，外地人最好骗。坑蒙拐骗回来，几十块钱被换成了两包芙蓉王和两瓶脉动，高锐把车开的飞快，呼呼的海风吹进来，左铭点燃了两支烟，往高锐嘴里塞了一支。芙蓉王不同于520，520的烟气是轻浮的，而芙蓉王的味道更精致，老练。高锐把电台音乐开到最大，许巍一定抽过许多烟，才能练就这样的嗓音，“总想起身边走在路上的朋友，有多少正在醒来”。

我的烟是我的笑。

二

      左铭的女朋友们总劝他戒烟，每一次都毫无悬念的失败了。柔情似水，山盟海誓，总敌不过高锐和南哥递过来的一根烟。缭绕的香烟绕着指头，织着一个亢奋又颓废的梦。烟是英雄冢，烟是温柔乡。

      左铭最初泡妹子的时候，无所不用其极。数九隆冬的腊月，左铭抱着一柄油纸伞，揣着一盒红塔山，攥着一张无座票，跟着春节返乡的民工潮，去给妹子送一个惊喜。那一年左铭的塞班机还装不了百度地图，从南方到北方一座地图上没有名字的村庄，好几千公里，全靠打听。北方农村里最冷的腊月，左铭为了耍帅连秋裤都没穿，烟是唯一可以取暖的热源。从那个村子离开的时候，一位大娘给左铭指了一条穿过田野直达公路的小路，走在那条小路上，提着两箱补品，左铭哆哆嗦嗦的点燃了最后一支红塔山，烟燃到一半，广袤的原野开始下雪了。

      冬去春来，左铭慢慢的学会了怎么恋爱。维持一段关系并不靠悲情的付出与自作多情的惊喜，它倚赖两个人势均力敌的默契。比如左铭和妹子要去西北玩，左铭要抽烟，妹子要他戒，于是势必要各自让步互相妥协——每天三支，多抽一支是狗。狗自有狗的算盘，一包香烟20支，出去旅行要7天，缺了的那一支，就是多买一盒的理由。从西宁到兰州，从兰州到敦煌，每一条街上的烟酒店都是左铭流连忘返的景点，奈何妹子手里攥着钱，口香糖管够，香烟一支都不买。绝望的左铭在第七天开始崩溃，哪知妹子竟双手捧过来一盒飞天兰州。妹子说我管你抽烟是为了你健康，我给你买烟是为了你开心。左铭从那一天起有了兰州情节，当年的妹子想让他开心，所以往后不开心的时候就抽兰州。兰州这烟，醇眠悠远，却总透着凛冽，就像至尊宝在那落日楼头，看着远去的孙悟空，说他好像一条狗。

三

    左铭抽了十年烟，却从没在家人面前抽过。左铭还小的时候，左铭的爹教育东子，说你可以抽烟，但抽几年就得戒。左铭的爹说这话时，脸色里透着自豪，原来左铭的爹也是抽烟的，某一天起，就不抽了。别人不知道他为啥戒了烟，却都说左铭爹真是不一般，说戒烟就戒烟，做啥都果断。左铭不敢在家里抽烟，说到底还是怕左铭爹，老子教育儿子，说动手就动手。左铭小时候没少挨打，早恋啦，作弊啦，逃学啦，或者跟着高锐去网吧，都能换回一顿毒打，左铭爹说抽烟不算罪过，但左铭才不会进了钓鱼执法的圈套——进家门前，先嚼一块口香糖，打火机要放在烟盒里，烟盒要藏在书包最深的地方。

    好在左铭每年很少回家，离家在外的日子，左铭总是做噩梦，梦里左铭爹挥舞着皮带，骂着“你还有脸抽烟，一年到头你挣了几包烟钱！”从噩梦里惊醒的左铭点上一支烟压压惊，烟雾缭绕熏得睁不开眼，午夜很静，故乡很远。

我的烟是我的笑。

    左铭抽烟的这十年，左铭的爹老态愈现，左铭总想上去抱抱自己的爹，然而又怕身上的烟味被爹闻到，换来一顿臭骂。左铭也总是憧憬着能从老爹的手里接过一支烟，躺在自己家的沙发上，翘起二郎腿，再吐几个烟圈。

四

        然而没等那些个愿望实现，左铭却戒了烟。为什么要戒，他也说不出所以然，大概是为了忘却的纪念。左铭觉得戒烟是个仪式，因而做了很多铺垫。比如买了一条飞天兰州，一支一支耐心把它们抽完，比如在南哥的婚礼上，抽过了南哥的喜烟，比如拉着高锐，让他跟自己一起戒，比如在一支烟上写满了妹子们的名字，再看着她们一个一个，被烧成灰烬，被晚风吹散。

        腊月二十八那一天，在回家的列车上，戴着耳机听着许巍的歌，左铭点燃了最后一支烟。左铭看着它，忽然有些恍惚，不知该放在手上，还是叼在嘴里，就像某一年第一次拥抱着女孩子的身体，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不知道怎么用力。想到这里，左铭忍不住狠狠的吸一口，微微闭上眼，那些个哭哭笑笑的脸，和那些年明明灭灭的悲欢，就像是被左铭弹出去的烟头，在空中闪着火光打着旋儿，那样耀眼，又转瞬不见。

      “曾让你心疼的姑娘，如今已悄然无踪影”

      左铭没几个谈得上喜欢的歌手，对许巍那是真爱，年少时省吃俭用买来的CD还躺在房间书桌里，墙上贴满了许巍的海报。左铭还清晰的记得那时每天攒的钱，掰着手指头算着够买CD的日子。唯独那个跟着左铭去看许巍演唱会的姑娘让他倒映在车窗的侧脸苦笑了一声，窗外、起雾了，模糊了整个世界。。。

          待我梦中不再有你的身影

          待我醉酒后不会再哭涕

          待我登上高山看海的颜色

          待我丢下手中的香烟放下心中的想念 

            再见

            再也不见

        左铭这样想着。

    暮色降临，左铭下了车，口袋里的打火机被他重重的摔在站台上，没有炸裂的声音，里面的燃料，已被他用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