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堇

阿堇在海上漂了很久了，全身肿胀的像个白皮球，一点都不像刚过完二十岁生日的少女。她的头发已经掉光了，但那些头发却一直跟随着阿堇，一黑一白在蓝色海面上漂浮。阳光照过来，将尸体的气味一点点蒸发。

“海是什么样子的？”阿堇总是这样问身边的人，可是每个人的答案都不同，唯一相同的是，每个人都会反问一句，你没看过大海吗。阿堇很少问问题，平时甚至不说话，从九岁那年开始，直到二十岁生日那天，她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阿堇在九岁那年第一次被救护车送进医院，原因竟是被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嘲讽批评而哭到昏厥。奇怪的是她当时全身布满红色斑点，身上烫的像刚出锅的红薯，呼吸时有时无，拼命想拽头发，要不是妈妈在一旁拦着，阿堇肯定会变成一个光头。妈妈坐在她床前，镇定的让所有医生离开，只是握着她的手，不哭泣，也不说话。

“孩子病成这样，做母亲的不急不躁，一滴眼泪不掉，连医生诊病都不让，一定是后妈吧，现在的人啊，真是冷血。”护士们叽叽喳喳想往病房里瞧，阿堇妈妈面无表情把房间的门关上。

阿堇妈妈当然不是后妈，她的冷静都是为了阿堇，她知道阿堇不能没有妈妈。她再发病一次，就只能留阿堇一个人孤零零的活在这世上，或许，她根本活不下来。

很多人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忧从中来就会闷闷不乐，甚至嚎啕大哭。但是如果不加控制的代价是死亡呢？

阿堇爸爸航海失事的时候妈妈都没有哭，很多人对妈妈指指点点，妈妈只是不说话，一会望一望大海的方向，一会又望一望灯塔，再看一看小阿堇，该什么时候告诉她那件事呢？

阿堇醒过来，妈妈握着她的手告诉她，“宝贝，能不能答应妈妈一件事，从今天开始，一滴眼泪都不要掉，疼不许哭，别人抢你的东西也不许哭，有人批评你也不要哭，哭的多了，就再也见不到妈妈了，如果你能做到，妈妈就带你去看大海。”阿堇开心极了，她从不知道海是什么样子，妈妈告诉她爸爸在那里远航，可是后来爸爸再没有回来，妈妈说爸爸住进了大海，等她长大就把她们都接过去。阿堇迫不及待地想看看那里，更迫不及待的想长大了。她一口答应妈妈，扬起天真的一张脸，妈妈看着阿堇忍不住心碎，但却不流出一滴眼泪。

之后阿堇每哭一次，妈妈就会很多天不理她，让她意识到这是多么严重的错误，阿堇再也不敢了，每次把眼泪憋回心里咽下的时候她都会默默低头，再抬起头时总是仪式性的微笑，妈妈看了很开心。

“阿堇又是今年的优秀学生干部，下学期都可以入党了吧。”公示栏里，阿堇的名字吸引了很多艳羡的目光。阿堇走过公示栏，听到有她的名字，走过去匆匆看了一眼，原来她真正开心的时候会把眉毛笑弯，这是极少出现在她脸上的一种表情。她不对入党报任何希望，虽然优秀，但她的准则一贯是逆来顺受，波澜不惊，否则喜悦会把悲伤衬得更加热烈，眼泪无论如何不能夺眶而出。

被白开水的白猛然烫到，阿堇觉得，生活了然无趣。

从众多粉红色信封里随意抽出一个，阿堇想恋爱了。于南环绕着阿堇在欢快的转圈圈，她不懂太多舞步，但这曲子让她不自觉动起来，热烈而奔放，那些天，她忘掉了很多事情，把眉毛笑的更弯了。

“刘文，帮我叫一下于南好吗？我在你们宿舍楼下……不用了，谢谢你。”于南为一个女孩围上了围巾，摸了摸她的头，单膝蹲下，用单反拍下了纷纷雪花萦绕着的她，嗯，欣欣真的好美，阿堇也这样想。

“毕竟喜欢一个正常的女孩比较容易，阿堇。取悦你是我遇到过最难的事情，但我很庆幸，没有让你掉过一滴眼泪，也算对得起你吧。”于南发给阿堇最后一条短信。

阿堇走在雪地上，咯吱咯吱的声音很好听，有什么东西要从眼睛里滑落了，阿堇仰起头，雪花冰冰的，擦掉了她眼中所有关于于南的影子。正视前方，她又露出了仪式性的微笑，只是从那以后，再没有人见过阿堇笑弯的眉毛。

“生日快乐，宝贝！”“都二十岁了还叫宝贝，我已经是大孩子啦！”“那大宝贝！快许个愿吧！”

“妈妈，我们能去看大海了吗？我想看看爸爸这些年一直沉睡着的地方。”

“没有爸爸的野孩子！”小朋友们总是这样嘲笑阿堇，她甚至想用石头砸他们了，告诉过他们爸爸是去远航了，他们还说我没有爸爸！但是那个每次回家都会给阿堇带其他国家零食的人确实再也没有回来过。

“这是你爸爸早就给你写好的信，告诉我在你二十岁的时候交给你。”“我的宝贝，爸爸离开后再没有回来你会怪我吗？当年认识你妈妈时，她是个特别爱哭的女孩，但其实她笑起来最好看，也是最难得。我为了让她天天开心，就告诉她，你的眼泪流的太多了，再哭一次就会流出血泪，可是会死掉的！她不信，然后我告诉她，你姥姥就是因为这个死的，她老人家还告诉我，她们家族的人有这种身体特质，眼泪流的多了，最后就会变成血泪，流出血泪，人也就不行了。的确，你姥姥是留下血泪之后走的，不过原因是什么我并不知道。从那以后，你妈妈再没哭过了，我很得意，想象着将来每天和你妈妈欢声笑语的日子，喜不自胜。但是慢慢的我发现，她确实没有再哭过，可是也再没有正真的开心过了，她将所有悲伤消化，却也丧失了感知欢乐的能力，整个人变得麻木极了，像是没有喜怒哀乐的怪物。我告诉她不许哭是当初骗她的把戏，她却怎么也不信我。今天，我打算逃离这里，出海去，再也不会回来，因为我再也不想更不敢面对她了。阿堇，你已经二十岁了，妈妈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关于眼泪的禁忌？但愿还来得及。阿堇你要知道，其实悲伤和哭泣都不可怕，逃避这些只会付出更大的代价。爸爸也希望你开心，但是更希望你不要变得很奇怪。你今天已经二十岁了，有充分的自由，想做什么尽管去吧，不要害怕悲伤，眼泪不是禁忌，那是发泄的渠道，是每个正常人应有的自由啊！”

阿堇颤抖的双手快将信捏碎了，泪珠大颗大颗的掉下来，妈妈在一旁惊恐的看着她，“阿堇，你不能哭啊，宝贝！”阿堇转过头看着妈妈，泪水里饱含着愤怒，不甘，和怜悯。妈妈愣住了，好像不认识眼前的女儿，她哭了，她流了那么多眼泪，她没有死，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阿堇脱了鞋，赤脚走在海滩上，第一次看到大海，于南会喜欢海吗？如果我是个正常的女孩，于南会一直喜欢我吧。借着温柔的海风，阿堇想问问大海，可是回应她的只有拍打过来的浪花，飘着白色泡沫，裹挟着零碎的浓绿海带。她一步步走进大海，爸爸也在这里啊，爸爸为什么不早早的把信给她，她的心已经被侵蚀的麻木了，阿堇已经变成了一个没有喜怒哀乐的怪物，有人告诉阿堇该怎么做吗？

她呼喊着，一遍遍重复自己的问题，声音越飘越远，慢慢嘶哑，绝望。阿堇整个人被海水包围着，发丝随着水流飘的真美，大朵大朵的气泡涌上来又破裂，阿堇不再问问题了。她脸上挂着仪式性的微笑，还有那弯弯的眉毛。泪水与海水和着，唱着自由的歌，放肆地载着所有悲伤，一个海浪翻过，阿堇也开始远航了。

阿堇最喜欢看夕阳，日光越盛，夕阳越耀眼，那是阳光在消逝前的最后挣扎，短暂而有力，胜过它存在过的所有时刻。但很快，一切都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