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平伯本人是大名鼎鼎的国学家,我此刻却要以他作为苦雨斋文人的身份来说。
苦雨斋文丛我大约看过,深爱周作人和废名,对沈启无无甚印象。先前也看过俞平伯的《红楼梦辩》,是个小册子,只觉平常,后来又见孙郁说他才气不如废名,做学问却很有一套。我自忖未必能看懂学问大的书,也就将此人及其作品冷落了。今日又是见到此君的大作,开始只看跋序,有两篇序,分别为周作人和朱自清所作,作为师长的周作人更是又作了跋。周作人说平伯的散文以白话为中,又容文言,方言,外来词,调合起来大方自然,有开散文新派的气象。朱自清提到听人说平伯似明朝人。此处的明朝人专指张岱之类,生活只以兴趣为主。
周朱二人的说法,使我对平伯又有了兴趣。再读他品红的文字,竟很对脾胃。他说到红楼出道有几大不幸,其一为未完成,其二为有碍语(即涉及隐晦),为当时不容,其三为续貂,其四为再续,其五为被妄评,其六为没听说水浒学,三国学,却有红学。而后又娓娓道来,说出曹先生的高妙,即书中常明夸宝钗贤德,袭人温柔和顺,却暗有褒贬,拿捏得度,不至于让读者误会,是以数百年间,人们还是扬黛抑。又说袭人乃宝钗副,因而两人和睦,晴雯龄官为黛玉影,三人骨子里相类,却并不私心结派。
如此种种分析,叫我很是拜服,无奈我学浅,不能将其见解的精妙道出。然有一细节,我却要着意提一提。
俞先生对高鹗续书中黛玉临终叫“宝玉,宝玉,你好……”很不以为是,他说晴雯尚且不会这样。
俞先生这一句晴雯也不会如此,倒点醒了我。书中明说,晴雯临终叫了一夜的娘,黛玉孤苦,临终该是也要念想爷娘再世的光景。再说她毕竟是琼闺绣阁中小姐,即便为情所困,也不至于这样入魔。况且前文写黛玉又惊又喜又悲又叹那一段,就已明言黛玉念及自己病已渐成,唯恐薄命,自己与宝玉难有善终,将死自也不会再执。
续书中又有黛玉梦魇一节,我也以为不妥。红楼里贾太君也由女先儿的段子,大大地地评论了一回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她老人家的原话恕我不能完整记下来,但是此一番评论的分量却不打折扣。总之是大家女儿该有大家女儿的体统,即使再怎么追求婚姻恋爱自由,也断断不至于见了个平头正脸的男人变想起终身大事来。别说三百年前她老人家不能接受,即使今日,一般人也不齿崔莺莺的翻墙之举。崔张故事原来的版本是张生抛弃了莺莺,倒还现实些。即便张生事实上并不至于不堪,莺莺又何以如此信任他的人品,据我所知,《西厢记》中具体体现张生学识人品的细节不多,且都是套话,大约他也是个见了美女便给勾了魂的货色,念得几句诗,会说些温存的话儿,又充了一回勇士,便俘获了少女的心,也太容易了些。
当然,戏曲一般不会有太复杂幽微的情节,对人物刻画也粗糙,况我辈今人,也不便薄古人。但是红楼梦毕竟是现实主义鸿篇巨著,黛玉谪仙一样的人品,自是不至于人不人鬼不鬼。此处微言,我只为黛玉叫一声屈。
罢了,回过头接着说俞平伯。今日粗看了他的《古槐梦遇》,直觉句句经典。一时记下了几句自觉有趣的。一句是破瓦残碑,可以拿来垫床脚。又写曹子桓与曹子建闲聊,子桓说他们从前学的当了皇帝之后就无用处了,子建说子桓谦虚了,此句后,俞先生又言其可以入《世说》。又记下几句严肃的,如章句是文章之厄。此刻又想起昨日见谁说的,高明的幽默和高等的严肃是一样的。此几句我虽不大懂,却也知其非俗子之言。
今日只是激起了对俞先生的好感,却并未用心读他的大作,好歹来日方长。
此刻跳出他们的文章,又好生叫我羡慕他们的交游。平伯的《燕知草》,便有周朱作序,自序中言明得了沈启无的帮助,另一本《红楼梦辨》,也是得了顾颉刚的帮助才得以出版的。周作人也罢,顾颉刚、朱自清也罢,都是大师,其余废名、沈启无、江绍原等苦雨斋弟子,也非俗流,其生而逢时,恐怕真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又一盏清茶,言论古今。怎不叫我辈后学,不心驰神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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