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生，不见

来生，不见

一

“我这一辈子，算是让父母毁了。下辈子托生成猪，成狗，也不要托生在这个家里。”英兰流着泪对我说。最近一次见到英兰，是在老家镇上的医院里。

每次回娘家看望父母，都忘不了打听一下小时候的邻居加玩伴英兰:“见过英兰吗？她现在怎样了？”老母亲总是说“很长时间没见到她了，听别人说，过得很不好。”

这次，刚进家门，老母亲就迫不及待地对我说:“你不是想英兰吗？她在镇医院，去看看她吧，这孩子怪可怜的，被她男人打得浑身是伤。”

匆匆忙忙带了一点吃的，驱车前往镇医院。打听着找到病房。几年不见，虽然一眼就认出来，但已经不是记忆中的英兰了。额头处根根白发倔强地直立着，亮得扎眼；黝黑的脸，皱纹交错，还夹带着几道鲜红的伤痕；眼窝深陷，眼睛浑浊，几许哀怨；胳膊也是黝黑的，缠着白色的绷带，打着石膏板，蜷缩在病床上。我很吃了一惊。

虽说我们都是年近半百，但也不至于苍老成这般模样！即便是在农村里常年劳作，也不至于精神这般颓丧！都是让那男人折磨的！

她也认出了我，艰难地坐直身，嘴嗫嚅着，终没说出话来，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欲语泪先流，这是心痛到了极致。

交谈中了解到，英兰老公脾气暴躁，又嗜酒。家里院子一角，空酒瓶子遍地。这家伙不管是干活累了，还是遇到不顺心的事，喝酒之后对着英兰骂骂咧咧，接着就是一顿暴打。英兰身上伤痕无数，心里血泪斑斑。

离婚的念头无数次涌上心头，又无数次含泪咽下。“离婚”对她来说，牵一发而动全身，不旦旦是她自己的事。

来生，不见

二

英兰和我同岁，不同的是我是家里老大，她却是有两个哥哥。按理说，上边有两个哥哥罩着护着，该是多么幸福，可对她就是厄运。

八十年代，中国的农村依然贫穷。农村家庭娶个媳妇，也是砸锅卖铁的事。何况英兰有两个哥哥。在这个家庭里，英兰没有感受到哥哥的爱，却为了两个哥哥断送了一生的幸福。

英兰上学到四年级就被迫辍学。那时我们两个学习成绩都很优秀，第一第二从没落到第三个人手里。读到四年级，英兰父母逼她辍学，原因是两个哥哥也上学，三个孩子家庭供应不起，况且父母重男轻女思想严重。

那天清晨，我照例很早就去约英兰一起去上学。到了她家，气氛不对，英兰坐在院子里抹泪，她父母铁青着脸，一言不发。英兰拉我到大门口，小声对我说:我捞不着上学了，两个哥哥要上。我说:“你二哥学习那么差劲，老师都说他不是上学的料，你和父母商量商量，让二哥下学吧。” 我说了，没用。父母说女孩子读书没用，还说我是赔钱货。

从此英兰小小年纪，跟着父母风里来雨里去，家庭的重担也落在她稚嫩的肩头。两个哥哥了勉勉强强读书到初一，再也学不会了，也辍学了。趁着机会，我去撺掇英兰，哀求父母再去上学，父母嫌她浪费钱，没让去。

读书改变命运，不读书的英兰把自己的命运彻底改写了。

三

英兰勤劳能干，善良又漂亮。同村的一个小伙叫秋生，非常喜欢她，时不时有意无意地帮她干农活。秋生家境比英兰家好很多，上面有两个姐姐。家教也好，为人正直，关键是他对英兰好。时光流逝，两个年轻人的心越靠越近。那时英兰说起他来，满脸的羞怯，满眼的幸福。

我曾对英兰说，没捞着上学是你的遗憾，老天爷又补偿给你这么好的知心爱人，知足吧。英兰眼角嘴角，每一寸肌肤好像都含着笑，掩饰不住的喜悦与幸福。

转眼间，英兰大哥到了结婚年龄。父母托了好几个媒人四围八庄地找，都是女方嫌弃家境贫穷，没人愿意往穷坑里跳。那时候农村里的光棍，不少去云南领媳妇的，英兰大哥也加入了下云南找媳妇、领媳妇的大部队。

过不多久，一个个同龄人领回了满嘴异地口音（或云南或贵州或四川）的媳妇，极少有人空手而归。这些外来女子中有年纪大离婚的，年龄小尚未成人的，年龄适中的占少数。每当一个家庭里领回媳妇，晚上我和英兰都随大人们去凑热闹，要喜糖。

那时我们并没有想到这些外来媳妇的不幸，只为结婚的人而高兴。去领媳妇的这么多，唯独英兰哥哥笨，花了钱，人影也没见着，村里人飞短流长、说东道西、添油加醋地杜撰了好多故事版本，英兰父母窝在家里唉声叹气，不大出门，出门就觉矮人一头，站不到人脸前了。父母急得上火嘴上起燎泡，那时农村里一旦到岁数还没成婚，就摊下了，成了老光棍，这辈子甭想再娶媳妇。

此时，村里换亲之风盛行。所谓换亲，就是这家有未婚的一男一女，就四处打听同样有一男一女未婚的家庭，两家的女孩换过来，组成夫妻，这样结婚成本低，谁也不再去难为对方。凡是换亲的家庭，往往贫穷或者男方有缺陷。

英兰父母眼前一亮。

四

瞒着英兰，父母打听到一户人家，比较满意。虽然穷，但是女儿长得眉清目秀，皮肤白净，像画里走出来的；女孩哥哥五大三粗，看上去很有力气，像个能干活养家糊口的，就一点不称人意:比英兰大整整十三岁。可总比有缺陷好吧。

两家父母很快就定好了。这天天蒙蒙亮，英兰就起床了，她要去地里给玉米上化肥。父母老早坐在院子里等她。

“英兰，你哥哥去上化肥。你过来，商量个事。”  父亲坐在黑暗里，喊她。“你看，你哥哥这么大岁数了，还没有媳妇，四邻八舍的都笑话咱……”  沉默。“我们打听到一户，情况和咱家差不多，就是男孩岁数大了点，人也老实能干……” 

话还没说完，英兰大吼:“我不嫁！”  父亲也怒了:“这事还能依着你！没有缺陷就不错了！大点算啥！人家能过日子。”  “要嫁你嫁！”  “还管不了你了！你生是他家人，死是他家鬼！” “为了我哥上学，你们叫我退学，我忍了；为了我哥结婚，你们让我随便嫁人，我不干！”

“贱货，赔钱货！还反了你了！”父亲拿起一根藤条抽来，英兰跑到自己的小屋里，关死房门，嚎啕大哭。哭累了就睡，睡醒了又哭，两只眼睛又红又肿像红铃铛。

硬的不行，来软的。母亲哭着求她，大哥下跪求她成全。屋里的英兰有过动摇，为了哥哥再牺牲一次。但一想到秋生，强烈的追求个人幸福的欲望又燃起，和父母、大哥抗争到底的决心更加坚定。

五

英兰瞅准机会，和秋生约会商量对策:秋生家上门求亲？不行！秋生的两个姐姐均已出嫁，且秋生母亲一直眼眶子高，想找门当户对的，这种穷坑难满的家庭，她看不上，再让她前去求亲，希望为零。私奔？前段时间，村里两个相好的年轻人因为家里反对，私奔出去，可是在外温饱难以解决，又回来，惹得村里谣言四起，唾沫星子乱飞，两个年轻人承受不了压力，相约喝药寻死，被家人发现时，男孩已死，女孩奄奄一息，送到医院，救回一命，可是也留下了后遗症。后来女孩在家人的操持下，偷偷远嫁外地，躲避流言蜚语。

英兰和秋生商量了一晚上，也没想出好对策。最后商量:英兰跟父母直接挑明，已经有了意中人，看看父母怎样。

一大早，母亲又来相劝。英兰说已经有意中人，父母一听勃然大怒:自古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俩偷偷摸摸私定终身，真是伤风败俗，坚决不答应。特别是英兰母亲，以死相逼，拿命威胁，并且加强了对英兰的看管。

不管英兰同不同意，为了避免夜长梦多，两家加快商量婚期。面对强大的压力，面对愚昧守旧，喜欢说三道四的村人，弱小的英兰，幸福被吞噬了。

来生，不见

六

哥哥成婚，妻子年轻貌美，聪明伶俐，皆大欢喜。英兰出嫁，那个被称之为丈夫的人，苍老粗俗，鄙陋不堪。幸福离英兰越来越远。

英兰结婚时，我还在上初中。一年后，我还是个初中生，英兰已成为孩子母亲。英兰很少回娘家，有时丈夫打得厉害了，无奈抱着孩子跑回娘家，娘家不敢说什么，劝她忍，一直赶着英兰回去，不收留。因为是换亲，一旦对峙起来，嫂子又被叫回娘家，哥哥就没媳妇了。

可怜英兰，根本用不着男方上门认错，被迫回去。丈夫一发而不可收拾，家暴愈演愈烈。英兰几次提出离婚，娘家嫂子也以和哥哥离婚要挟。英兰被打成了家常便饭，经常是旧疤未好，新伤又上。

英兰，多么美好的一个女孩子。亲生父母、大哥、丈夫的辜负，她活成了连自己都痛恨的模样，她是家里的一枚棋子:让她退则退，叫她上就上，成全别人，牺牲自己。

和英兰聊家常，她常说:“我对得起父母，对得起大哥，对得起丈夫，可他们都对不起我，我这一辈子活不出个人样来了。”

我对英兰说:前半生，你为了别人活；后半生，活给自己看。做自己想做的事，千万不要自己辜负了自己，枉活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