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兜兜转转,术修是在她隔壁住下了。
一开始出乎凤九意料,她与这位白公子相处委实和睦。常人理解的和睦,即不吵架、不械斗,介于仇敌与熟人之间。倘若是邻居,冷漠些的早晨尤能点个头,傍晚道一句辛苦;假使阖家热情,素会叨一声好,问一些杂务,恨不能主动凑上去帮活,那一天天唾沫横飞,就算耳朵未生茧子,烦都烦死了。
白公子嘛,长着一副寡言少语的薄凉相,该属邻居中的冷派,却不行冷派的事。省略点头、扯皮等,他二人约莫是最浅显的那种和睦——没有交流,更没有争执。
因本不存在交流与争执的机会。
换一处凡世遂多一份营生,凤九原已被肚子压榨少之又少的睡眠几乎清零。青丘的狐狸誓把“懒”字刻进骨,若要日上三竿醒,绝不姑息那一竿两竿。今午憩的小狐狸变作卯末的兔子,隔壁尤陷梦霭中,她已浴新日而出,归来披着一身月。早无空开火起灶,昏连开火起灶的钟点也误了。
反观那竹楼,凤九离家时如何黑漆漆,返家便如何,若非空中白檀缭绕,她望着楼畔纹丝未动的炊具,以为妖祟障了眼睛。
偶尔小狐狸会想,这公子哥所谓清修,莫不是窝深山打坐,遁古籍吸食什么日月精华?只几天过去,小楼的灶台怕都能积灰了。
她知凡人对神仙误解颇深,或者说任意生灵于陌生之物都抱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修仙的幻想为仙的,欲饿死自个以就辟谷,于是泰半饿死了。为仙的则幻想瑞兽化形的,好比凤凰一脉,《大荒》有云:沃之野,凤鸟之卵是食, 甘露是饮,善琴善舞。故不知天高地厚的新晋小仙眼中,凤凰较奇花异草更没品,花有辟水栖者,凤凰竟要浇水吊命。
其中虚实,活过洪荒却深谙赠酒诓饭的老不羞折颜听了会沉默,天生神女却无鸡无枇杷不欢的小狐狸听了会流泪。
不过,她就是想想。凤九以为,她与邻居一面难求,要么自己作息诡异,要么白公子行迹古怪。经求证,乃是后者。
白公子这半月也有出现的时候,除却突兀一点,吓人一点,次数委实不少。而他悄莫悄现身几遭,小狐狸尚未追究他行踪,便认定是个名副其实的怪人,只表明这凡人的出现确从各方面透着古怪。
凤九记得某天早上,她较以往晚起半个时辰。没有特别的原因,就是一夜好眠,相当地好,乃至她醒后神清气爽似能蹿跳三百回,多睡一会也值得。
近来城内连家办喜事,东市绣坊磨不开手脚,令凤九这小本生意沾了泰半光,卖出去的布匹涨势喜人。昨日更卖得剩些零碎。她本欲挑拣一批新料子,此番无需急着张摊,于是慢悠悠揩一脸清水,持舀溢的半瓢行至小院。
林雾如稠雨,晨风拂过,便带起烟云聚散。当空一抹白练,耀得枝带银霜,触手却暖而不燥。
而逆光之下,一人长身直立,靛衣潇洒,掌心利剑寒芒黯黯,宛若海涡玉峰。放眼望去,景与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只道丹青入画,怎一个美字胜收。
那是凤九第二次遇见白公子。诚然,有些意外,又有些感慨。
意外在于,她这作息已很惨无狐道,凡修实也非人哉。凤九后知后觉地想,凡人眼中的清修贵在折腾,既能渴死饿死,必能不眠不休。此行冠名“入定”,即一屁股清醒地坐到天亮或夜深。神仙的闭关异曲同工,即一屁股清醒地坐到猴年马月——兴许弹指挥间,兴许沧海桑田。二者有别于时间长短,相似却胜过不似。今日恰便证明,并非她一只变态狐顶顶早出门、顶顶晚才归,白公子之变态不遑多让。
感慨则在于,自己不过偷却半时辰闲,收获倒是良多。
小狐狸与术修情分寥寥,见他拔剑更是头一遭。比起修仙那一套不甚靠谱的论调,她还是对兵刃感兴趣,遂在剑身处留意片寸。
似凤九这般阅尽名器的仙,凡家铸剑自难入眼。世人吹嘘宝剑之形美,于她而言无异于破铜烂铁上雕花。她诚愿奉劝趋之若鹜寻器藏器的众凡人一二,剑铸出来首当实用,外在为末。谅是名剑之祖,除却锋锐了点,砍仙魔妖鬼方便了点,单看锆英石为柄的万千切面细眼,委实与“美”不沾边。
白公子手上这一把,较旁的剑稍宽,剑身尤其修长,光打在雪亮的锋刃上,勾带一丝铁锈味。他腰间乌鞘与剑同等无奇,纹路却深邃,照应一身内敛的靛衣,孕育十分冷冽。
所谓剑如其人,这毫无装饰的玩意简直同它主人一般望而生凛。
然凤九眼前骤亮。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有时候,愈是其貌不扬的事物,愈有一鸣惊人的潜质。
一把好剑,不论仙凡,寒气与戾气同在。寒气浑然天成,戾气则浴血劈就。白公子此剑恰恰两项占尽,已不知甩了他家兵刃几座山。纵使一介凡品,也是凡品中的神器。
还是不世出的那种。
大约因挖到了宝贝,看什么都顺眼,那柄通体写满“生人勿近”的长剑竟没来由教小狐狸咂摸出几分熟悉,仿佛见着阔别半辈子的拜把子兄弟,当即热泪盈眶,无语凝噎。
彼时她沉浸在“激动哭了”的情绪里,惊喜有余,不尝思索个中疑团与神经之处:天下兵刃数不尽数,自己偏与一陌生凡修手上的沾亲带故,不是犯神经是什么?
幸而小狐狸心念兴得快,散得也快,思索一阵子便思索至犄角旮旯去了。望其云雪脱尘的背影,她啧啧想道,大清早抱着件名器往这儿一杵,跟木头似的,总不会也学木头晒太阳。
此等情形,话本子白纸黑字写得明白:光抱着有个鬼用?合该舞上一舞。
舞剑是一门硬功夫,舞好了叫练剑,舞岔了叫扮猴,学名抽疯。常人舞细剑,好比她那把陶铸,图一个轻灵,招式行云流水,身化梁上飞燕,俱飘渺无束。似白公子这把不同寻常的,剑本宽长,舞起来先生势后出招。势生得劈山填海,便衬得招磅礴逼人。此番虽失了细剑精巧,有道是大巧若拙,肆开肆合间,旦求一个潇洒。
舞剑舞成前者那副德行,登封造极如墨渊上神轩辕剑。而舞成后者,开天辟地独三清幻境一尊神。
凤九愣了一愣。
其实她没在想九重天阙上的那位,或者说没顾及想。如今她面对这寡言少面的凡修,不知怎的徒感满身子并满脑子自信,仿佛对方不止能舞得体面,更能舞出上述标准之极致。
思路清奇的小狐狸将这吃饱了撑破一样的信心归结于是“美人”舞剑。换做是一只狗熊,哪怕舞出地颤山摇、游龙盘绕,她也势必被摇颤得动辄狂吐,直至奄奄。
果真如此……还是继续看美人罢。
凤九心有戚戚,就着瓢畅快地含下一口水。
很快,对面不负所望有了动静。她漱口的功夫,只见寒芒一闪,白公子持剑那臂蓦然高举,如虹剑气划开簌簌风刃,扫踏层叠沙浪。起剑之干净,已让人挑不出错。
嗯,怪漂亮的。小狐狸满意点头,腮帮子学肿眼鱼一鼓一鼓。
只听他“嘶”地撤步,脚畔枯叶裂作巨缝。日晕自发顶滑跌,某一瞬宛若惊雷打经脸际,遂勾勒刀刻斧凿般的鼻廓。
嗯,怪赏心悦目的。小狐狸神哉哉眯起眼睛。
紧接着,那人一个旋身,腰畔便抽丝般横陈影儿似的一角。脸侧光线倾泻更多,些微分向那方寸的影儿,继而撕扯出前方被遮挡的事物:形状约莫圆滚滚,像块掐头去尾的桩子。
一扫,嗯,还怪黑黢黢的……
嗯?!
小狐狸瞪开眼睛。可不待她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就看白公子人剑合一,直身的同时长剑劈落,“锃”地一下——
咔嚓。
……好像是柴火劈岔的声音。
仿佛上赶着印证般,穿林打叶之间,两片身首异处的木柴如一撇一捺躺倒术修两脚外,尸骨未寒。
凤九一猛子把漱口水咽了进去。
密林乍响一串惊天彻地的咳嗽,声声凄若啼血,直教活人枉死,厉鬼从良。
白公子闻后稍顿,扭头望向她。
那是该日二人第一次正经八百的对视。时机委实……微妙了一些。
平复许久的小狐狸迎上这令她头皮发麻的视线,强笑着打招呼:“……白公子,真巧。”
心道:不好意思,方才瞎了。
秉着对名器拳拳爱护,她自想谴责白公子这种暴殄天物的行径。然一觉没那个立场,二觉没那个义务,一来二去气丢了瓢。
说是气,不如说期望之深,失落之切。
美人劈柴,诚然也是美人,就是有些掉价。好比天街卖艺堆里走出一位姑娘,穿得艳丽又颇凉快,你看她纤腰袅袅婷婷地扭,以为表演跳舞呢,人家却当众哭起丧来。关键还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半分不辜负柔软的身段,可谓大饱眼福。
呃,除体感上像噎一嘴苍蝇,或鱼骨卡嗓子。
依这一卡一噎,小狐狸活脱是饱了。然一狐喂养两张口,磨不开要生火。她翻了翻灶底,只摸出个把日前烧剩的柴薪,以及两撮焦渣。小风呼号,渣便碾作灰飘落,平白脏了衣裙。
凤九:……
远处一声“咔嚓”、一声“啪嗒”,牵带她太阳穴突突地跳。
这饭没法吃了。小狐狸绝望地想。
事实上,就是她有心思做饭,时间已经不允许。再拖一会,她那糖车与布摊约莫被拖走了。
院外的噼里啪啦渐渐平息。小狐狸也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准备去城中寻些吃食。彼时她扎好布料,像个神采奕奕的赶集人,而尚未行两步,忽听门口传出窸窸窣窣的响声,像是硬物刮蹭土面。
好奇害死狐狸,凤九好奇看了过去,遂惊得走不动道。
方才还在那边惊世骇俗一般劈柴的术修此刻依着她家半墙篱笆,几乎从她眼皮底起身。那把长剑由一手竖于身后,另一手则掸了掸衣袂,满副优雅的调调。这倒没什么,他能舞剑似地劈柴,又有这般情趣雅致的竹楼,行止间必然沉着世家子弟的作派。她们神仙也惯会端架子,端着端着,说不定便端进三清幻境里去了。
可凤九并非因为这个呆住。在她眼中,白公子脚边那捆及膝高的木柴比他一介顶天立地的大活人显眼得多,也碍眼得多。
这,这是干什么?
画面冲击力之大,令小狐狸失语。此前她以为,用名器浩浩汤汤劈木头片的行为已发指得踩到她底线,眼下将名器劈出的木柴扔垃圾一般扔家门口的行为则是打她的脸——发指得简直在她底线上蹦跶。
小狐狸出离愤怒之际,万年冰块似的白公子恰好发挥他的作用。他凉凉扫来一眼,说:“劈多了。”
凤九:……
末了又补一句:“丢掉可惜。”
凤九:……
话撂下挑子,人家不掀一丝风浪地离开,留小狐狸独自苦恼门口的小山头。
柴火堆没招她没惹她,条条扎得笔直端静,只靠底几根沾了泥。凤九似乎在那斑驳的泥点子上看到它们无辜中带横的表情,仿佛贱兮兮道,爱用不用,反正摆这儿了。
像极劈柴那位的语气。
……现在她是真的没辙。假若不怀好意,这满满一捆到底省却她上树砍枝的力气。完全不感激是骗狐的,可这,这让她说什么好?
凤九扶额痛思,大哥,换个说话方式能吐血啊。
后来她想,白公子哥半拉脑子修道,另半拉脑子读佛经,养出这么个现世活神仙,他家育儿理念从根上便是冠绝古今的,说话拌枪药自也不值得大惊小怪。
想明白这一点,凤九即释然了。
因较素日晚开张一个多时辰,凤九赶到时,糖车已被垂髫小儿里外三层裹了起来,有她手忙脚乱的。而这厢澥开糖浆,那边花布摊抢势不减,当午一位携家带口的商户为讨娘子欢心,包走三大匹羽边刺金的水青底布,一人便赚近十余枚金叶子。
小狐狸耳尖,待小两口走远,尤听见厮磨家常。商户娘子意在裁些成衣,碎脚料则做成荷包,替下他腰间装玉佩的旧绵络。她边倚着夫家的肩,边说络子底开线,你又是个粗神经,生怕哪日浑不觉丢了玉。对方也任她唠叨,一手紧紧揽着腰。
凤九望着二人如胶似漆的模样,一时出神。
荷包这玩意儿,她原从她姑姑的话本里粗略过,用途却忘了。那会小狐狸尚幼,诚然今也不过三万来岁,性子已出落得不同凡响。女仙稀罕如首饰、刺绣、乃至各种发光发闪的物什皆看不上,礼物也优选夜明珠、兵刃等没个讲究的,或干脆烧一桌好菜。至于荷包之特别,倘若她早便放软脾气,待见识了凡间百态又如何悟不出?日后许能、能……
能怎样?少些遗憾,还是少在他面前犯蠢?别傻了。
凤九被这点痴心妄想逗乐,轻轻摇头。
似乎遇上那尊神,不论何时,自己都是那只犯蠢的小狐狸:心肝赔给他,换两千年一厢情愿,你说蠢不蠢?
半日过去,精料子卖得七七八八。凤九收了支布的竹架,托毗邻的珠宝铺子老板娘看顾一下她的摊,待打点完锅里的糖糊,便分外心大地溜了。
茶楼与花布摊半街之隔,一楼用于会客,二楼则是品茗的雅间。临窗朝外探去,东市一览无余。
茶楼老板姓刘,短寸身量,与芙蓉楼掌柜的一般年纪。面相较老两口少了几分和蔼,鼻下两撇小胡子动辄透出商贾之精明。凤九不擅与拨弄算盘的家伙打交道,泰半觉得此种活法耗命。试想,让生途漫漫的神仙活成诸事精打细算的模样,那该是比茅坑里的石头还讨嫌。奈何她中意这家茶点,来往遂勤快一些。
吃之一事上,凤九出手多阔气。茶客塞碎银,她一概金叶子,哪像个卖布的小寡妇。刘老头常备着她喜欢的糕点与位置,就差烧高香把人供起来。
凤九栖在窗口,面前八仙桌上摆着一碟桂花糕,一碟桃酥,两钱酸果脯。刘老板巴巴奉了盏热茶,自来熟道:“阿九姑娘今日来得稍晚,想是贵客盈门,收益颇丰。”
凤九嗅着那盏毛尖,摆手道:“您抬举。最近买布的客人格外多,我家那糖也忒费,反倒不习惯。”
老头却乐呵,小胡子飞昂:“那是自然,毕竟到了城里祭神的日子。”
凤九一惊。
她初来乍到,不清楚该凡世的习俗。此处气候湿润,靠的乃是年初雨季。百姓将一年中下的第一场雨称作神雨,雨后一月唤作祭神月,正是赶办红白喜事的好时候。家里家外裁制衣物、布供进香,店铺摊贩也忙着为月末祭神大礼置备心意。
刘老头说,今年神雨连降十日,较往年还早些,预示着开年风顺,半月后的祭神礼且要闹一阵子。遂嘱咐她提早想花样,如价钱减半、出台新品什么的。
凤九哭笑不得。所谓祭神礼,约莫同梵音谷女儿节一般,寄托着美好寓意。按照这个说法,那司雨的小仙一遭抽疯,竟歪打正着地博了开年彩头,委实也是人才。
至于花样,小狐狸一时片刻没个主意,转而问他:“那刘伯近半月生意怎样?”
她说这话,无非是客气一下,刘老头倒真不与她客气。他仿佛听到天大的消息,蓦然舒展眉毛,连带脸上沟壑似的褶子被熨平,容光焕发地抖着两撇胡。
“不瞒姑娘,我这茶楼啊,最近得了位财神爷眷顾,把二楼的雅座全包了!”他朝柜台侧的木梯努嘴,又指了指偌大的会客厅,“这不,老顾客全挤在一层,大伙是四条胳膊八条腿也不够。”
凤九望向天花板,以为话中的财神爷正摆驾楼上,哪知茶老板脸色一黯,胡子听话地蔫了下来:“不过,那位爷自半周前包了二楼,至今不见影儿,只承诺临歇业会在窗畔的桌上放三枚金叶子。哦,恰是姑娘这桌,一枚不多,一枚不少,与你平日给的一般无二。至于什么时候放上去的,谁也不知道。”
这让小狐狸更意外。她原当这位似上一处凡世的纨绔,未料纨绔比他节俭多了。霸占雅间不用尚且豪无人性,那日日送金叶子便是玩命败家了。她自己诚然是送金子,可她是有原则地送。旁人却管不了许多,在刘老头这类趋利大半辈子的商家眼中,她与这倒霉玩意同等的败,啊不,是同等的慷慨明智。
后来老头背地里唤他俩一个是活菩萨,一个是财神爷,般配得很。她便无从知晓了。
小狐狸吸溜鼻子,甚觉凡人比仙家会玩。她跑神之际,两眼下意识转向别处,忽瞥见门口一个小厮怔怔望过来,似望了许久。二人视线相撞,对方即躲开。
茶楼里大小杂役,凤九多有印象,这人却瞧着眼生。刘老头说,那是财神爷驾访后两日扩招的茶博士,因客满亟缺人手,挑了个年轻力壮的。
“阿九姑娘一人看顾摊子,祭神那日怕是忙不过来。要么也找个帮手?”老板随口一句,不待人反应又去给邻桌倒茶。
帮手一事,小狐狸就是想想。至此凡世,她鲜少与人交往,能说上话的无非附近几位小贩。大伙各卖各的,左不会看着碗里的,再馋着锅里的。谁有那白吃白喝的闲工夫便宜自个,就算有,她也不认识……
不对。还真的有。
凤九想到大名鼎鼎的白公子——在她这儿自然大名鼎鼎,下一刻便打消此念。诚然,那是个成日窝在林子里喝西北风的清闲之人,简称“闲人”,让他看摊却等同自取灭亡。以白公子之能,充当花瓶糊弄一下小姐丫鬟们尚可,开口则冻煞方圆十里,比门上辟邪的符咒还好用。她不要钱、不要声誉的呀?绝对不行。
她又望向那小博士。彼时年轻人满堂跑动,偶尔触及她视线,小狐狸便犯愁地叹息,兜兜转转竟有些渴,举杯灌了一口。
然后差点喷出来。
这,这茶怎冷透了?分明上一眼还冒着热气。冷茶味沉,入口好似吃一嘴墨渣,苦得她整张脸拧作一团。
小狐狸探了探窗外,没有风啊。
十余句的功夫,刘老板被她一嗓子嚎返,对此情况亦是挠头:“怪了,我手里这壶还烫着,没道理亲奉的会冷。”
凤九倒不至计较,托他另泡一壶花茶。老板连声应和,正要遣茶博士撤了,那新来的适时跑到跟前,像早有准备一般。
凤九朝他点头:“有劳。”
小博士没吭气,麻溜提壶奔往伙房,如同一阵风。
小狐狸欣慰地想,年轻人果然靠谱。
啪嚓——远处乍破一声。客人们大惊,只见风一样的小博士绊了个趔趄,手中茶盏砸得稀碎。往后即跟来刘老头的赔礼与呵斥。
凤九:……
呃,看样子,少年你有待修行。
下午生意平平,除了狐狸糖一如既往地卖完,布摊不似先前剩得那般少。凤九倒无所谓这个,商家盈亏就同兵家胜败一般,皆乃常事。她左等右等,估摸日头沉了,火速收摊。
正值祭神月,市里人潮翻涌,摊贩趋利而歇业多晚。小狐狸却反其道行之,出城的时间愈发早,反正她不缺钱,待卖完手头的布料,便守着林子逍遥去了。
自东市南行一刻至关卡的路,凤九来此间三月,少说走过百十遍。今日被刘老头一番话挑了兴趣,特留意起沿街百态:小到孩童嬉闹、包子铺外卖药郎的吆喝,大到花楼酒家笙歌划令、客栈小二哥打襟吊嗓,点点滴滴构成凡世的万户烟火。诗云十丈软红尘,原是这副模样。
凤九再不往人堆里凑,骨子尤爱热闹。彼时她看得津津有味,途遇一家香料铺,脚步渐停。
无怪她停下。依照刘老头所言,各家各户为那祭神大礼裁衣熏香,最先拜会的即绣坊与香铺。这家铺子装潢朴旧,似经营多年,然门厅冷落,半点没有老字号的声名。且印象中,凤九竟连它影儿都不曾见过,是谓反常。
其实她过去惯会用香,做饭时点一束,捻出的花汁能带些甜味。下凡后许是转性或不愿碰,这习惯竟弃了,一年以来心思也未放相关物什上。若非隔壁那伪道士日夜焚沐,大老远呛一鼻子白檀,恐怕自己换了凡世都不知香料铺的存在。
平地蹿出一家门面,小狐狸惊诧之余,略有些失神。坦白讲,便是少了那牛鼻子装的连日刺激,终归她要面对。记忆这玩意儿,偏不可强求。愈想记住的愈记不住,好比佛理考试前夜,她挑灯背经,第二日该默不出什么,仍默不出什么。而愈想忘却的愈忘不了,好比太晨宫种种。无论美好与否,伤心与否,她赔进两千年刻骨铭心,伴着殿中不灭的白檀香气,已然是身体一部分。谁又甘愿割去一寸肉,换不必要的痛苦。
香铺掌柜似中年模样,颓靠在椅上清算那可怜的账目,待发现凤九驻在门口,当即似见了亲娘一样喜滋滋奔出去,先声夺道:“哎哟,原来是布摊的阿九姑娘!今个头一遭光顾小店,不知姑娘要调香还是买香啊?”
凤九吓了一跳,正想推拒,被这抢风头的掌柜连唬带笑地迎进门,只好既来之则安之。
铺内一股陈味,像是经密不透风的窖库或年久失修的废庙供案发酵散出,混杂香料块晒干后独有的草木味,教嗅觉灵敏的小狐狸难耐蹙眉。掌柜的早习惯一般,先一通胡侃“干料香包熏袋俱全”,“几家少爷小姐流连偏好”,就差把他这眼瞧要黄的旧铺吹作声名在外。凤九暗自翻了个白眼,催促般问:“店里卖得最好的是哪种香?”
掌柜的抚掌道:“正要介绍呢,小店的檀香那是远近驰名,尤其安神。阿九姑娘若喜欢,不如试上一支?”
……怕什么来什么。凤九叹道:“那便试白檀吧。”
柜台沉着莲座形状的小炉,观其上纹路繁琐,泰半乃整店最值钱的玩意。莲台卧佛,佛炉生烟,点一束白檀再应景不过。这凡人倒会想。
然望着那裹炭似的檀香枝,小狐狸本就不抱期待的心“扑通”一坠,并在点燃刹那抵往最深处。
她的预感一向很准。
果不其然:待白烟自炉顶悠悠析出,还没飘至小狐狸身前,便听室内一声惊天彻底的喷嚏。
然后又一声。连打三声。
凤九险些把沉底的狐狸心一并打了出来。
这,这哪里是香,分明是从臭水沟里捞作凑数的!她忿忿地想,粗制滥造就罢了,味道同三昧真火烧焦的兽皮有一拼,凡人的鼻子都是摆设吗?
相比之下,白公子焚的香枝简直像从一十三天偷下来。
凡世自有佳品,凤九晓得,毕竟住缙朝皇宫那会儿,切切实实的好香她没少闻过。说白了,还是掌柜的手艺不行。
铺门“吱呀”地响,穿堂风携夕霞闯进来,没来由透着冷意。店家激了个冷颤,又有小寡妇一惊一乍在前。看她孰青孰白的面色,掌柜的自知玩大,忙抓过炉盖往那黑黢黢的顶孔一闷,佯作没事人道:“瞧我这脑子,忘记姑娘身体不便,闻不了这么重的味道。”边说,边痛定思痛般反手赏了自己一记头槌。
继道:“无妨!檀香不行,姑娘还能试一试沉水香,或者清甜的果香,提神沁脾再……欸姑娘!别走啊九姑娘——”
柜台至铺门的几步路极为漫长,掌柜的由价格减半、买一钱送十钱喊到家有老母、病重缺钱,凤九仍没迈出门坎。最后迈不动了,像个狐狸桩子杵在地上,拨浪鼓一样摇头。
不是吧。她绝望地想。
领教过凡人信口胡诌的实力,凤九兀地钦佩起成玉元君。作为凡界提上来的小仙,她讲话多还靠谱,偶尔带点神棍色彩曰:日行一善,好事连连。依此准则,成玉小仙无甚意外地活了万八千岁。
诚然,她的“日行一善”乃是每日暴揍一顿连三殿下,誓为四海八荒除害。针对凤九的情况,暴打掌柜的约莫行不通,好在仙凡行善大同小异。
小狐狸吸一口气,闭眼之间,她隐约嗅见熟悉的檀香,就像水中将破未破的气泡。她以为是幻觉,睁眼后意识到果真是幻觉。好闻的香气顷刻变回臭水沟署名的那一支。
她心说,白凤九,你是个大度的仙。吃穿用度,哪个都愁——啊不,哪个都不愁。如今正是展现你青丘狐淳朴友善的大好时机。
于是一番天狐交战后,凤九咬了咬牙,猛地折往柜台,并在对方颓然转惊吓的目光中“嘭”地扣下两大块碎银。
旁人买香,用的可是铜板。
倘若成玉小仙知道,小殿下遵照她的“日行一善”包走四钱甜得发腻的桃香外加一捆劣质白檀,不是气死,就是因忌惮三清境那位报复而吓死。
快到家时,林外的天尚投光亮。凤九远远见隔壁竹楼点了灯,竟是头一遭自己与术修作息同步。嗅着货真价实的白檀香,她联想方才遭遇,感动得直想掉眼泪。
下一刻,家门口那黑乎乎一摞又生生教感动的泪水憋了回去。
对哦,柴火堆还在跟前镇着呢。亟欲松懈的小狐狸转瞬苦恼起来。
余光之中,造此苦恼的始作俑者支手倚于院心石桌,正阖眼假寐。桌上陈一焚尽的香案,旁侧即半拉竹卷,泰半读完不久。
……也罢。小爷心情好,不和他计较。凤九同那捆柴对峙一会,蓦地转了转眼珠。仿佛下定决心,她抄起满怀的柴,轻快颠进院子。
半个时辰后,凤九提着小篮立于邻居门外。她伸手要敲,那门恰由一阵清风送开,俨然是“迎君”的阵势。
有点门道。小狐狸也不扭捏,大步朝白公子走去。
对方已直起身,凉冽冽望了她一眼,毫不惊讶道:“姑娘今日回得早些。”
凤九未料他是先开口的那个,语气略扬:“哦,原来我每晚回家你都知道。”说完又觉怪亲近,符合来意却不符合她的原则,遂咳嗽两下:“我就是突然想早点回来。”
她把沉甸甸的篮子撂在桌边,似证明又似补充前一句话:“喏。”
篮里个个是造型精巧的花糕。
白公子不着痕迹地挑眉:“这是……”
“一些糕点罢了,不成谢意。”凤九大大方方说道,眼角带点沾沾的俏,“公子既送我新柴,我拿它们做了糕,算是还给你了。”
她姑姑白浅上神曾教导,欠旁人的自然要还,不是在这里还,便是在那里。何况自己不愿与凡人牵扯,有些账愈早清算愈好。
对方的表情比初见这糕篮更微妙,良久展眉道:“你我为邻,没什么还与不还。”声音除却凉,似有些刻意。
凤九无所谓道:“我知公子是好心,但我这个人不喜欢欠旁人的情。日后也不必再送,劈那玩意儿忒费力气,自然该留着自己用吧。”
换言之,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差事,显然吃错了药。
“自然”二字上,她说得很委婉,想要表达的意思多靠猜。凭术修的脑子,凤九不信他不察话里的推拒与勉强。而那人面不改色,只伸手近了近糕篮,仿佛划袖于平静的水面。
很快,她等来意料之中的答案:“既是如此,在下谢过。”
……娘欸,总算听懂了。
小狐狸吃下定心丸,顿时轻松泰半,甚至拿对方的话开起玩笑:“嗐,你我为邻,没什么谢与不谢。”
白公子似初遇那日被她怼一般沉默,可彼沉默非此沉默,前者教她好生出了恶气,后者却两厢自在。凤九也不知从何判定人家会自在,兴许是那篮花糕。吃了她的糕,便是冲着小燕魔君一口一个“美人”,人家都聋子一样受着。
对方没有挽留的意思,凤九便很给面子地送走自己。然走出半晌,忽似想起什么,原路折了回来。
这次轮到白公子意外,且又先问道:“还有何事?”
凤九含糊地努嘴,仿佛是不忍,终顶不住对面直勾勾的眼,豁出去一般道:“……那个,我多提一句。我晓得你们凡……修讲究辟谷、望月观星什么的,可吃饭乃天下大事,不可不为之。”边说,边做出一副前辈的模样,好像老人语重心长地劝孩子,“饿死自己是成不了仙的,何况神仙也会饿,也爱美食的。”
以上字句真切,乃是她憋了许多天,经过深思熟虑进言。诚然,她一介幼狐断无“倚老卖老”教训人的意思,即使之于凡人,自己完全是老妖婆的年岁。她这样做,无非担心白公子没把自己折腾上天,反倒折腾进冥司。小狐狸初衷乃“救人一命”,如今加一则“不愿收尸”,更如话里所述,“不可不为之”。
她想过对方听后的反应,兴许惊诧,兴许疑惑,二者都是清冷如白公子会做出的合理行径。可所有答案中,唯独不该有这个。
白公子破天荒地笑了。
他本是薄凉又清冷的面相,笑容实带了点假讽,如今却整副脸庞柔和下来,那笑好似泡软一般,嘴角弧度纤细如抽丝,让她想起在软腻布料上穿针引线的感觉。
凤九不知触开他体内什么机关,那笑容令他二人持有的平静甚至疏离荡然无存,哪怕只一瞬间。
白公子道:“九姑娘的意思,好像很了解仙家生活?”
小狐狸暗自撅嘴。废话,小爷是正经八百的神女。
明面上却打哈哈:“没,没有。我瞎猜的。”
“猜得这么肯定?”
……大哥,注意形象。说好的寡言刻薄呢。她郁闷之余,胡乱搪塞道:“……话本子都这么写。”
后来凤九纠正,白公子可以不寡言,但绝不曾收敛他的刻薄。好比现在,不再寡言的白大公子“哦”了一声,彻悟般道:“那是自然。我等钻研的典藏断不会这般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稍顿,笑意已蔓延至眼中,跟来一句:“不才,当真是受教了。”
说罢,起手似还要揖上一揖,做足了讨教的鬼样子。
受礼与否是其次,小狐狸终于听懂人家笑她儿戏,自始至终走的这个调调。
拜她眼拙,不识白公子假惺惺壳子下的真面目。
凤九想,他就是个混蛋。
那时她没意识到,这声咒骂来得过份顺,仿佛很早便说过类似的话。泰半她出离愤怒了,掉头离开前险些呲出狐狸牙。从术修的角度看,她确像一只炸毛狐狸,张牙舞爪地朝院门走去,短短几步路竟走出地动山摇的气势。
凤九边走边气乎乎谋划,改日定要拜访那位凡间收上来的姓吕的仙友,好生交流一番被狗咬的滋味。
她想得入神,不知后方长久逡巡的视线。白公子浅浅揽着糕篮,指尖温柔,眉目也温柔。
第二天早,凤九面对门神般镇在院外的两摞柴火堆,大眼瞪小眼。
然后,一脚踢翻。
未完
拖太久,一发巨长预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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