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素笔就在香案桌下抽屉里。
耳边风声不绝,悬崖之下一片寂静。扈从安静静地立了片刻便转身离开,没走几步又停住,面色阴晴不定,最后深吸了口气回头纵下深渊。
雾海再度翻腾,一抹皎洁身影破空而上,怀中抱着个人,脚踏虚无如履平地。
往悬崖里走近了些扈从安才把奉芽放到地上,后者手握灵芝惨白着脸惊魂未定,踉跄了一下。
扈从安一把扶住她。
奉芽看着那只修长白净的手,喃喃道:“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她没讲,扈从安也没问。
回家后奉芽又炖了一只鸡,完完整整地端到扈从安面前。扈从安照例一把抓起,入嘴前瞄到奉芽在瓦鸡肠鸡心吃,动作顿了顿,扯下个鸡腿丢进她碗里。
奉芽愣了下,看他冷冷淡淡地抱着鸡啃,默默地拿起鸡腿小声说了句谢谢。
扈从安模模糊糊应了声。
救她只是因为自己临晋飞升,没必要多生事端;给她分东西吃是因为——
因为什么呢?
他救人不少,分食却是头一次,没能再找出个理由哄自己,直到休息时脸色都不太好。
油灯都快燃尽奉芽才进来,却没有上床,道自己又收拾了间屋子出来,以后这儿就留给他住,抱着铺盖衣物就出去了。
扈从安长舒了口气,摁下心头那点隐隐的悸动。
第二天奉芽照例早起典卖草药,只是回来却不见了扈从安身影,她记得扈从安说过有契约在他走不远,也不急着找。
果然,把鸡喂了之后就听到了扈从安叫她:“你过来。”
循着声音走到堂屋,就见狐狸木板画被供在一方小桌上,前面摆了个香炉,扈从安指尖起火点了三炷香递给她:“把你许愿的时候想的钱数说出来,对着画拜一拜。”
奉芽安分接过,保守道:“请保佑我赚够五百两。”
香刚插进炉子便齐刷刷从中间断了。
奉芽唬了一跳,扈从安又点了三支香,道:“说实话。”
奉芽尴尬再拜:“三、三千两。”
香又颤了颤,好在挺住了。
三千两,问题不大。扈从安啃了口苹果,有吃有住的,就呆一段时间吧。
这一呆就是四个月。
时间久了奉芽也不太拿他当外人,该使唤就使唤。一开始扈从安誓死不从,后来奉芽以断肉食为挟,遂大获全胜。
给鸡喂食的时候他的目光在畏缩的鸡仔身上梭巡半天,最后不舍地咂咂嘴决定等鸡再长大点,木箕一丢就化为原型跳到那株开得正艳的美人梅上,脑袋朝着下山的路等着奉芽带吃的回来。
美人梅花瓣生得脆,他这么一蹦震碎了不少丽色,于是在那纷纷扬扬的花雨里,他看到奉芽从林间小道缓缓走来。
她一头青丝依旧被根红布条松松束着,灰布衣裳被洗得有些发白了,许是人太瘦的缘故,纤腰被腰带一系透出点弱不禁风的味道,巴掌大的脸上露着难掩的喜色。
扈从安突然就觉得这一树花色有点碍眼,正准备化人形跳下去时,就见奉芽身后跟了个大东西。
是口棺材。
扈从安惊呆了。
直到奉芽把运棺材的人送走,扈从安才从树下跳下来,围着棺材转了几圈后道:“你买棺材做什么?”
奉芽道:“给我自己买的。”
扈从安眉毛一拧:“你病了?”
奉芽咧开嘴笑:“没病,有备无患嘛。”
扈从安板着张脸,走到她身边捏起奉芽手腕查看了一番,确定无恙后才松了口气道:“怎么突然想起买这个?”
奉芽道:“不突然啊,我想买好久了,只是以前没攒够钱。”
见扈从安一副茫然的模样,她把烤鸭递到扈从安怀里道我带你去个地方。
扈从安也不挣扎,把两个腿撕下来递给她,自己抱着剩下的部分边走边啃,把最后一块骨头丢到地上时就听奉芽开口说就这儿了。
是一处小悬崖,站在边上远眺是连绵起伏的山脉,低头可以依稀看到点零星的青石瓦砾,边上还有一条小小的山泉淅淅沥沥地流着,砸在某块巨石上便四散落向烟火人间。
“这儿挺漂亮。”扈从安道。
“那必须啊,”奉芽走到一个坑前面,“我挑了好久才决定死后就埋这儿的。”
扈从安看向那个条形的土坑。
奉芽跳下去道:“这还是我六七年前给自己挖的坟。”
扈从安靠在老松上看她折腾,慢吞吞道怎么会想到给自己挖坟。
奉芽坐在坑里靠着土道:“我爹娘死的时候我还没满六岁,家穷买不起棺材,山上兽多,也不敢随便卷席子埋,最后邻舍们凑了点钱把我爹娘拉到镇子上火化了。”
小小的她抱着两个骨灰盒爬到这儿,一把灰扬完了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往后是真的没有人可以依靠了。
“虽然我也挺想死后被烧成灰,被风带着看看世间,但我爹娘有我,我谁都没有,也怕老两口走累了没个落脚点,就给自己挖了个坑,哪天预感到时候了就自己先挪过来,也免得麻烦他人。”
扈从安静静地听着,道:“棺材买那么大,这坑放个棺材都差不多了,还怎么住你爹娘?”
奉芽爬起来看了看,抖抖土道:“你说的是啊,等我哪天有空了——”
扈从安抬抬手,那土坑兀自往外扩大了一倍,对上奉芽惊诧的目光道:“这样就差不多了。”
奉芽感叹:“会法术就是不一样。”她那会儿挖了几个月才挖出来先前的规模。
扈从安挖完坑又觉得不爽,走近道:“你小小年纪,都没嫁人,有功夫想这个不如留着挖药的时候多下点劲。”
奉芽笑了笑,没说话。
火化的时候那个师傅看到她说这小女娃是寡福相,爹娘是被她克死的。沾福村地方小没有秘密,原本有人家见她小想收养的也就算了,只是偶尔会给她送些饭菜旧衣过来。施舍着从人性里蕴出来的善意。
好也好的有限,哪里还嫁得出去。
奉芽收起心思,朝扈从安道回去吧。
扈从安却指了指坑:“这儿怎么有你的血?”
奉芽呆了呆,脸唰地红了。
小时候有一顿没一顿,身子也长得慢,十六岁才来初/潮。她被自己一身血吓坏了,忍着剧痛来到坑里躺下,默默地看着天色从明到暗。山里隐隐响起狼啸,后来肚子疼得不那么厉害了,她又慢慢爬起来朝家挪。
路上碰到个下山晚了的姐姐,见她一身泥血吓了一跳,问明缘由后哭笑不得,咬着耳朵告诉了她这是怎么一回事,奉芽才晓得。
见扈从安拧着个眉毛想跳下去看,奉芽赶紧拉住他往家走了。
卖草药的钱奉芽都攒在一个罐子里,扈从安顿顿要吃肉,除去这笔开销外攒够一百两她就换成银票存着,平时也不藏着,某天抱着沉甸甸的罐子摇了摇,道好像快够了。
扈从安正抱着根猪蹄满嘴流油,含糊道:“什么够了。”
“三千两啊,”奉芽把碎钱银票数了数,“还差不到二百两,再上几趟山就差不多了。凑齐了试试能不能把画毁了,免得它再栓着你。开心吗?”
扈从安愣了下,把没啃完的猪蹄丢到一边:“开心。”
晚上奉芽睡下后,扈从安悄默默爬了起来,摸到香案底下的钱罐,抽了几张银票出来,想了想又只捡一张揣着,剩下的放了回去。
过了几天奉芽数钱时,扈从安听到她咂嘴,赶紧变回原型爬上美人梅装死。
奉芽走了出来:“小狐狸,你动过钱罐吗?”
扈从安打鼾。
奉芽没说话了,又转身回去,扈从安余光瞄到她又拿出两张银票塞进去,湖绿眸子跟染了霜似的暗下来。
夜间他又偷偷爬起来拿钱,摸到一半却燃起了灯,奉芽披着衣服看他:“你拿钱做什么?”
扈从安有点慌,面上凶得更厉害了:“这钱我也有份,怎么不能拿?”
奉芽习惯了他色厉内荏的模样,混不在意摇头:“没说你拿钱有问题,我是想知道你为什么拿。”
扈从安盯着她亮闪闪的眼睛,慌不择言:“我给你买了个东西。”
奉芽显然有点吃惊,扈从安掏出个小木盒丢过去,奉芽见那镶金锲玉的盒子就皱起了眉头,打开一看是胭脂,溢着从没闻过的香气。
扈从安正想着编个什么理由跟他老姐交代自己没带回东海太子妃送她的礼物时,就听奉芽问:“你给我买这个做什么,这么贵,我用不是浪费吗?”
扈从安皱眉:“怎么用不得,怎么就浪费?”
大不了再跑趟东海买一盒,三五万灵石,他又不是给不起。
奉芽递回给他,好笑道:“你凶什么?我不是为了你好吗,赶紧攒够钱好给我们消除契约啊。这个你退——”
扈从安无名火起:“我扈从安堂堂妖王之子,青丘多少妖怪排着队来奉承我,我缺你为我好?没有还素笔,谁他妈会在这儿受罪?你以为你是谁?!”
他一巴掌把水沉香胭脂拍到墙上,寂静的夜里声音被无限放大,木盒子被拍飞落地,弹到奉芽脚下。
香案上的烛花啪地爆了一下,扈从安从暴怒里回神,沉着脸没说话,余光里见奉芽进了自己的屋,出来时手里多了几张银票,她把它们塞进钱罐里,将木版画和还素笔一齐摆了出来。
“奉芽夙愿达成,特请还愿。”她点了三炷香拜了拜,插香起身,立了一会儿便拎起画板往门上狠狠砸去!
声响只比他砸胭脂盒小了一点点,扈从安看着满地碎木,脸色阴得能滴出水来。
奉芽自始至终都面无表情,冷淡道:“你可以拿着笔走,或者自己走。”
扈从安手握成拳:“你别后悔。”
奉芽看着他:“你别回来。”
她低头捡地上的碎木,再起身时扈从安已经不在了。
奉芽在门边靠了会儿,确定外头真的没有其他声音,脱力般滑到地上。
手里的碎木正好是一只湖绿的眼睛,奉芽看着看着,眼泪突然就流了下来。
我都在想些什么。
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奉芽蜷成了一团,呜咽从指缝间溢出来。
天阴得可怕,奉芽清了清所剩无几的碎银子,取了长银票去镇上的钱庄兑散了,出去就习惯性地拐到旁边的铺子买了两只烧鸡,提在手上才猛然醒悟过来家里已经没有贪吃狐狸了。
“女菩萨!女菩萨!行行好给点吃的吧!”几声叫喊把她叫回了神,奉芽看着跪在身前的两个乞丐,默默把手里两只烧鸡都递了过去。
两个乞丐像是没想到她这么大方,愣了愣才扑上去抢在手就跑,奉芽没有再停留,买了个馒头啃着往家走。
她心里装着事,也没注意那两个乞丐跟在她后面摸了一路。
“李老三,你当真确定这个女娃娃有银子?”一个乞丐问。
“大哥信我,老子看她进进出出钱庄好多次,每回都买好多肉,怎么会没钱?”那叫李老三的乞丐道,“这儿除了她就只有个小白脸,弱不禁风的,有时在有时不在,今天像出门去了,我们不如乘着——”
他比了个手势。
大乞丐没搭话,李老三便又道:“这婆娘长得还可以,她住这么远有点动静隔壁也听不到,大哥一会儿要是有兴致……”他嘿嘿笑了两声。
大乞丐终于也压着嗓子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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