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有一种劣性,当一个人走了的时候,才会想起他的好。
今天下班回家的时候,在公交车上迷迷糊糊半梦半醒间突然想起了爷爷,一股浓浓的疲惫感和愧疚感压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感觉爷爷离我已经很久很久了,我的世界里,已经好久没有了爷爷的存在,我也很久没有想起他了。
天渐渐晚了,车窗外面开始亮起各色路灯,模糊的景和脚下的暖气用一种神奇的力量在拉着我回到过去,那个暖暖的炕上。
有一段时间,爷爷是住在那座桥的一边,开着一家小卖部,房间里光线并不好,因为靠近河,还有点阴冷。那时候我上初中,去中学的途中是一定要路过爷爷的小卖部的。每次进去房子里,他总是坐在火炉旁,熬着一罐茶,火炉上烤着一两个饼子。
看我进去,爷爷总会第一句话问“吃了吗?那儿有热的饼子。还有辣条,你们都爱吃那东西。”每次我都是在房子里转一圈,然后拿着辣条走人。那个小小的小卖部是我的零食仓库,虽然种类不多,但足以撑起初中的我的所有馋欲。有时候,爷爷会奇怪地看着我笑,个别时候还有呵呵笑出声,我会有些尴尬地转个圈出去,然后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嘴馋表现的太明显了,那下次再克制一下,自然一下。等长大后,我再回想起那个表情,分明是看我笑话嘛,看我想吃又不想承认的窘境,像极了我看外甥女逛商场时,她想要一个玩具又说不要的欲盖弥彰的心境。那时候,爷爷该是真的喜欢我这个孙女,可惜我一直想当然地觉得他重男轻女,忘记他对哥哥们并不好的事实。
冬天的时候,爷爷的那个小卖部有点冷,炕上倒是挺热,火炉散发的热气分散到空荡的房间里也所剩无几,但相比外面还是暖了很多。从家里跑到爷爷的小卖部坐着,一直到快要上自习。这期间,偶尔爷爷也会问问我的学习,然后问问我爸妈最近在干嘛。很奇怪,那时候,日子并不特别好,爷爷的日子也并不特别好,但他总是能坐在窗口看着外面看一天,偶尔会叫上几位老头一起喝喝茶,吃吃面,再坐上一天,心里没有一丝的着急,他安静地不急不缓地过着他的晚年,有时候突然想吃啥了,就让我妈给做,这也因了我妈的一手好厨艺,爷爷对我妈妈做的吃得一直深以为然。
我喜欢静坐,是从爷爷身上学来的。每次进他的小卖部,没有话说的时候,爷爷坐在炕上,我坐在火炉旁的凳子上,我们谁也不看谁,只是静静地坐着,各想各事,也许什么都没想,只是等着时间一点点过去,直到我们等的那个时刻。我等的上课上自习,等的是毕业,爷爷等的,是回家,回那个万千穆民来的那个家。
爷爷没了多少肉的脸,皮肤褶皱在一起,嵌在骨头里的一双眼睛上漂着一层王民坝后面的泉水,不浑浊不清澈,他的眼睛越来越小,身体越来越不好。有次我进去,爷爷正在穿袜子,我一眼看到爷爷那双脚,脚踝又白又细,几乎成了皮包骨,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胳膊,心突然就难过了,爷爷说他刚洗完要去礼拜,说我要吃什么就自己拿,门不锁了。我看着爷爷拄着他的拐杖,一步一步向清真寺挪去,我心像塞了一块石头一样重。坐在火炉旁一直坐到爷爷礼完拜回来,我不知道在想什么,看着那火红的火舌抖动着,眼前不断晃动的都是爷爷消瘦干枯的脚踝。我问,爷爷,你是不没好好吃饭啊?爷爷说,吃着呢么。我说,看你瘦的。爷爷说,人老了,吃再多不长肉了,老了么。我突然就没了话说,可爷爷又平静地没有任何征兆地说了句,人老了,就等那一块地着呢。我怕了起来,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我理解了爷爷说的那一块地指的是什么。它指的是人归真之后要躺的那一块地。身体永远的归宿。
我想不起来有没有接爷爷的话,只是走在去学校的路上,我开始思考人为什么要来,又为什么要走,也是在那会儿,我开始考虑,要像爷爷一样,不急不缓地等自己的最后一天到来。
高三正紧张的时候,爷爷归真了,我拿着电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沉默了半晌,不知是该难过还是高兴。等考试完回到家,我才理解了爷爷的去世给大家带来了多大的影响。先是爸爸红着眼,再是奶奶哭着停不下来。我进到爷爷睡得那间房,床单、被子、枕头、茶具都在,就缺了一个人,眼泪比思绪先奔溃,糊了满脸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爷爷真的走了,这里再也不会有人熬着茶喝了,也再也不会有人看着窗外看一整天了。
我看着爷爷的小卖部,门已经锁了,窗户不知被谁打碎了一块,向里看去,黑乎乎一片,再也不会烧起来的火炉冷清地放在地上。我买了些香,跑去给爷爷上坟,毫无道理的上坟。我点了香插在坟坡上,清了清坟上的枯草,又给爷爷磕了几个头,算是赔罪,为我没能送他赔罪,也算是表达我对爷爷的想念,空空的想念。也许是唯心主义在作祟,给爷爷磕完头从坟场出来之后,我竟是觉得轻松了许多,我以为我做对了,后来的某一天我才发现,我磕头磕错了人,点香也点错了人。
有声音提醒我福州街站到了,我轻呼一口气,摇摇头,将回忆从眼前拨开。临下车,我希望,有一天能再见到爷爷,不管何时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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