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湘云――枕霞旧友

史湘云――枕霞旧友

    开始新作，感谢生命中督促我成长的人，每当我有所松懈，就来对我扬起鞭子：新作呢？解释我在大量阅读，也无效，没有任何借口。好吧，乖乖来写。

    《红楼梦》极其丰富和华美。建筑师可以从中读出师法自然的理念，大厨师可以从中学到炉火纯青的厨艺，唱戏的可以拎走那十二支曲，诗人在书中处处惊喜。

      书中的姑娘们，也各有各的精彩。品人如品茶或品香，茶有甜甘苦涩回味，香有前调中调后调。若品一个人只能欣赏到或美丽或英俊的外表，那这个品的人就是个笨肚肠。一个人真正的好处，是那曲径通幽，峰回路转的内涵。品之不尽，余音袅袅……让人每天睁开眼睛，又会重新爱上。

    湘云，是一个很特别的姑娘。她当然是好看的，用好友晶晶的话来说，大观园中的姑娘们，哪怕是那个拣绣春囊的傻丫头，只怕也比我们生得俊俏三分。

    她娇憨俏丽，足以入画。

  香梦沉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闹嚷嚷的围着她，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

  醉卧芍药丛中，这是一幅绝美图画，也是名士的风范。这就是《红楼梦》中姑娘，与众不同的地方，她们人虽宥于闺阁之中，没有真正的自由，思想却天马行空，畅游四海。行为若魏晋名士，自在放达。

  她们的美好，让曹雪芹体会到生命的可贵。甚至寄托了他的人生理想，功名利禄，那些令人变得或沉重或庸俗的东西。他不追求，也不希望女生们去追求。诗词歌赋，琴棋书画，自我修炼。是他毕生所好，他也希望笔下的女生们，真正懂得。

    这样的理想在任何朝代都是奢侈的，除非拥有强大的经济实力。否则都得一边兢兢业业地追逐金钱，一边不忘在滚滚红尘里把自己时不时拎出来，清洗一番。

      阅读，就是最好的洗心。思考，就是更上一层楼。

      湘云的可爱之处，在于她身处在人人为她发愁的处境当中，她自己却恍然不觉，嘻笑怒骂，快快活活，仿佛看不到自己有多惨，只专注于每天寻找小确幸。

    人们把她从那冰凉的石头上扶将起来，她还在念叨酒令：泉香而酒冽，玉碗盛来琥珀光，直饮到梅梢月上，醉扶归，却为宜会亲友。

    一个人仿佛没心没肺，并不是她真的没有悲伤。

    她的身世，并不比黛玉好多少。

〔乐中悲〕襁褓中，父母叹双亡。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准折得幼年时坎坷形状。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这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何必枉悲伤！

      虽生在史侯家，父母却早早亡故，婴儿时代，就成了孤女。家中并不少她一碗饭吃，但疼爱，恐怕就无处可寻了，叔叔婶娘，对她有养育之恩。但并不是白养活，她有她名下资产，这些资产，大约以信托基金的形式，不再能被她掌控。她堂堂千金小姐，在家却若针线上人，绣不完的绣件，干不完的活。

      宝钗父亲己故，举家依附贾府，但皇商不缺钱，有兄有母。黛玉寄人檐下，但林家也是清贵。她只受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暗气，不必亲自做活。若将黛玉与湘云换位相处，不知她可受得了这份辛苦。

      幸而湘云并不呕气，更不伤怀。芦雪庵大口嚼鹿肉，穿上贾母的雪褂子往泥里扑腾，喝醉了找块石头便睡，她只管淘气，当下快活便好，不大关注辛酸。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人与人相聚，是与能量级有关的。所以一个人是妙人，你去看他至交好友，也是妙人。通常我们想在亲戚中找一个朋友是困难的，血缘的链接是事实，但不代表你们相互懂得。

    可是《红楼梦》很新鲜，它生生地从那繁华富贵地，划出来这样一块友情的自留地。姑表兄弟，姨表姊妹。甚至表哥的姨太太，为大观园灵气所钟，因缘聚会到一起来。个个皆读诗书，人人都有悟性。彼此既是亲，又是友。缔造了一个超强共鸣的文艺群，群主，就是宝玉。

      拥有这样一个生态环境，是重要的。君不见，学生家长打破脑袋，也要送儿进那名校快班，因为人与人之间，是会产生共鸣共振的。一个人只要有作品，就期待激起共鸣，引起评论。你的作品展示给那不懂你的人，就叫对牛弹琴。不要觉得你累，牛更累。它心里想：这人没事不去打麻将，搂青草，尽整些没用的。

      懂得，可相遇而不可强求。

      在没有岺夫子，丹丘生一同喝酒的时候，李白宁可“举杯邀明月，对酒成三人。”

    所以，她们是幸运的，虽然之间有小意气，小别扭，甚至捻个酸，吃个醋。可是每一篇诗作都有人击掌拍案，每一句笑话都有人会心一笑。这是多么滋养身心。

    曹雪芹笔下，并无完美的美人。史湘云口吃，有时说话口无遮拦，惹人生气。

    她把二哥哥叫成爱哥哥，引得黛玉不大高兴。

  是谁说了这句话？纵使期期生爱爱，从无醋醋到卿卿。

  口齿期期，二变成爱。一缕醋意，酸倒颦卿。

  她也不大看得惯黛玉，众人娇着宠着林姑娘，唯有湘云跳出来与她斗嘴，常常一箭穿喉，一刀扎心。

  可是黛玉的酸是儿女私情，湘云的挑衅却是儿童式的，她幼时也曾与宝玉袭人，同偎老太太膝下，现在见到换了人，有点孩子似的不甘心。

  女儿家争斗，也似读了《战国策》，湘云也会远交近攻，她说：“你敢挑宝姐姐的短处，就算你是好的。我算不如你，他怎么不及你呢。”

    前文分析过，宝钗待人处世，令人如沐春风。但是黛玉的好处，是一片赤诚，爱憎分明。所以白天拌完嘴，夜晚姐妹俩依旧一起睡，睡相也足见性格差异：

      黛玉裹着一幅杏子红绫被，安稳合目而睡。那史湘云却一把青丝拖于枕畔，被只齐胸，一弯雪白的膀子撂于被外，又带着两个金镯子。

      若讲待人。宝钗着实待人亲厚，湘云视之如亲姐姐。

      心中认同，自然三观也趋同。某一天终于也开口劝宝玉上进：你也该会会为官作宰的朋友，讲讲仕途经济的学问。

    宝玉待女儿家，哪怕是一个丫头，也一惯肯作小伏低。他与湘云有自小儿一起长大的情分在，看到好吃好玩的赶紧送去，恐她与林妹妹呕气居中调停，得到精美的金麒麟也想着留给湘云。对她是极好了。

    谁能想到他听了这话，脸色一沉，开口便赶人。湘云拿黛玉比较，他便说：林妹妹可曾说过这些混帐话？若说过，我早与她生分了。

    湘云不拘小节，行止宛如追风少年，可是内心依然是遵循正统礼教的。

    宝玉黛玉，却是共有一份叛逆之心的，与时代主流不能共鸣的。

      大观园中最快乐的时光，便是联诗对句，头脑风暴。湘云聪慧，不弱于人。海棠起社斗清新，她来迟了，却一口气写出两首，虽比不上林潇湘诗风流别致，薛蘅芜诗含蓄浑厚，也有她个人的灼灼风采：花因喜洁难寻偶，人为悲秋易断魂。

        这两句虽美，却预言了湘云未来的悲剧命运，厮配了才貌仙郎，却无法地久天长……

      次日湘云作东，饮黄酒，吃螃蟹，以菊为诗。注意，虽是湘云作东，宝钗却把费用揽了过来，她怜惜湘云在家中作不得主，湘云也愿把琐碎家事倾诉给宝钗。做人一事，他人无从代，都靠自己做出来。

      菊花赋诗夺魁首的又是林姑娘，但湘云也有清词丽句：数去更无君傲世，看来惟有我知音。

      这两句意象气质，又与黛玉有着隐隐的共鸣。在曹雪芹笔下，感情也是丰富而多层面的，斗嘴也有着由衷的欣赏，争论也有着惺惺相惜。看不上的人，同他多说一字也属多余。

    香菱学诗，林黛玉掏心掏肺，史湘云也不遗余力，宝钗挖苦起人来，也是国手级：“怎么是杜工部之沉郁，韦苏州之淡雅，又怎么是温八叉之绮靡，李义山之隐僻。放着两个现成的诗家不知道，提那些死人做什么！”湘云听了，忙笑问道：“是那两个？好姐姐，你告诉我。”宝钗笑道：“呆香菱之心苦，疯湘云之话多。”

      芦雪庵吃烤鹿肉，湘云辩称：是真名士自风流，这会子大嚼腥膻，呆会儿锦心绣口。

果然，她素有急智，这一次超常发挥，一人与宝钗，宝琴，黛玉对决，如有神助，字字珠玑。

湘云：难堆破叶蕉。 麝煤熏宝鼎，

宝琴：绮袖笼金貂。 光夺窗前镜，

黛玉：香粘壁上椒。 斜风仍故故，

宝玉：清梦转聊聊。 何处梅花笛，

宝钗：谁家碧玉箫。 鳌愁坤轴陷，

湘云：龙斗阵云销。 野岸回孤棹，

宝琴：吟鞭指灞桥。 赐裘怜抚戍，

湘云：加絮念征徭。 坳垤审夷险，

宝钗：枝柯怕动摇。 皑皑轻趁步，

黛玉：剪剪舞随腰。 煮芋成新赏，

宝玉：撒盐是旧谣。 苇蓑犹泊钓，

宝琴：林斧不闻樵。 伏象千峰凸，

湘云：盘蛇一径遥。 花缘经冷聚，

探春：色岂畏霜凋。 深院惊寒雀，

岫烟：空山泣老鹗。 阶墀随上下，

湘云：池水任浮漂。 照耀临清晓，

黛玉：缤纷人永宵。 诚忘三尺冷，

湘云：瑞释九重焦。 僵卧谁相问，

宝琴：狂游喜客招。 天机断缟带，

湘云：海市失鲛绡。

黛玉：寂寞对台榭，

湘云：清贫怀箪瓢。

宝琴：烹茶水渐沸，

湘云：煮酒叶难烧。

黛玉：没帚山僧扫，

宝琴：埋琴稚子挑。

湘云：石楼闲睡鹤，

黛玉：锦厨暖亲猫。

宝琴：月窟翻银浪，

湘云：霞城隐赤标。

黛玉：沁梅香可嚼，

宝钗：淋竹醉堪调。

宝琴：或湿鸳鸯带，

湘云：时凝翡翠翘。

黛玉：无风仍脉脉，

宝琴：不雨亦潇潇。

她们的快乐，从句中溢出，感染着每一个人。适逢其会，气场全开。人生有多少个这样奢华的瞬间？

经此一役，湘云的长处跃然纸上，她反应快，气场强，单兵作战，快速反应，以一可敌十。此时贾府气象也还未见颓败，蒸蒸日上，联诗也是活泼而热闹的。

到了凹晶馆联句，大厦将倾，凄凉气息，渐渐浸入句中，这也是黛玉与湘云，真心呼应，灵魂相照的宝贵时刻：

史湘云寒塘渡鹤影,林潇湘冷月葬花魂。

在那一刻，我懂你的寄人檐下之苦，你懂我的苦无知音之愁。

还有什么不能被原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