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瞒你说,我拍电影的目的就是为世界影坛做些事情。”王真说起话来情感投入,右手比出“七”的手势,不断向上抬升。“我不怕得罪人,就比如说,你所知道的所有导演,我都不欣赏,太俗!”他手中的“七”骤然炸开,像烟花。
“对对对,您看人家这思想觉悟。”李青猛烈点头,和喝多了一样。
“你叫什么来着小伙子?李青是不是?我就喜欢你这种人,真诚!我跟你讲啊,我这人——特深沉。”
“噗嗤……”
“你先别乐,我其实敢这么说就不怕外行误会。你们大众看电影看的是什么啊?你们看的就是‘看’本身,什么好看看什么,什么漂亮看什么。我们艺术家从来都不会被你们的嘲笑击垮,甚至都不会在意你的笑,因为,如果我在意你们这些外行,艺术早就死了。你说对吧?”
“如果你真的不在乎我们的想法,你说这么一堆话干什么啊,安慰自己不是?”
“别别别,千万别动气,都是为了艺术。”刘静出面缓解紧张气氛。
“没有,妹妹,我一点儿都不生气,真的,今天见到你们年轻人,我觉得自己特有活力特有激情骑个独轮儿都能飙一千多迈。但有些东西你们年轻人没有,就是——经验。我这人干到五十之后,顿悟了,当时我盘腿坐在大山上,心如止水,与天地万物一起新陈代谢,我一睁眼,嚯!”
“怎么着了这是?”齐声问。
“一片云像个蒲团似的在碧蓝的天空中悬浮着,周围发出光来,我的天,太美了,当时就觉得我是看到了天堂。那一刻开始,我就决定搞艺术了,自然赐予我欣赏美的能力,天生我材必有用!”
“好!”张嚣带头高喊,并热烈地鼓掌,希望带动其他人。
“不是,这根本不是天堂。天空中产生光晕,你就应该知道那多半是卷层云。卷层云是一层冰晶,当阳光被微小的冰晶折射、反射,会产生光弧、光环和光斑,这和天堂有半毛钱关系啊?”李青持续开火。
“唉——俗话怎么说的来着: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者喂我鞋油。 ”王真做扼腕状,一脸痛惜。
刘静看形势不对,“李青同志,如果非这么较真的话,你眼中的艺术会丧失掉应有的色彩。我很理解你的难处,心里不服气。但你应该让王老师先把话讲完,抒发完自己的见解,或许到那时我们再讨论也不迟,而且更有意义。我们的本职工作是为人排忧解难,做人不能忘本啊!你说呢?”言下之意就是你给我消停点儿。
“嗯。”李青不吱声了。
“列位,那我就接着说了。”王真清了清嗓子,声音巨大,“那年我五十岁,有着自己的工作,然而我义无反顾地辞去,只为了追求我的梦想,把我喜欢的东西拍出来,造福人民,成全自己。”
“你看看人家这个思想觉悟!”
“我的拍摄思路和别人不太一样,讲真的,我拍电影之前从不是想出一个故事,也不是想出一个画面,这些都是表面上的功夫,我看不上的。”
(李青心想:你怎么这么傲啊?人过半百又来了个青春期是吗?)
“我会特意选出一天,在屋子里焚香,我对着一面白墙,盯着上面我曾经甩上的墨点儿,就这么看,动情地看,像是凝视爱人的眸子。一个哲学的想法刺溜一下钻进我的脑海中,有时候是存在主义,有时候是虚无主义,有时候是……别的什么主义。我的信念极为坚定,我就要拍!我要传达这种哲学观!”
“百闻不如一见,这就叫艺术家的坚持吧!”张嚣认真地点点头,点一下拍一次手,捧场风格稳健。
“的确是这样,本性难移,我这种天才是改变不了的。投入艺术之中像是起了个肉刺儿似的——无法自拔!”
(李青心想:你俏皮话挺多啊!)
“或许我这么干说还是有些单薄。(李:那你泡着澡说啊!)光传递方法论让人觉得你这人高高在上,不接地气。(李:你还高高在上不接地气,我看你就是个无土栽培在架子上的胡萝卜!)正如人们讲究的那样,我也是有师承的。(李:你是说相声的,还是练武术的?)我可是著名导演皮特李的关门弟子。(李:‘关门弟子’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说你被人家拒之门外了?)就凭这一点全世界电影人都是认的。(李:认准了,都躲着你,对吧!)”
“再和你们交交心,今儿个聊高兴了。(李:前面还说我们外行,你到不如直说——骗外行这事儿我特在行。)艺术家就得穷着,穷则思变。(李:还‘思辨’呢,就你这思辨能力都赶不上无脊椎动物吧,真正有本事的人,他们穷则思变,变则不穷!)你们想想,一个有钱人搞艺术,是不是让人觉得他不纯粹?艺术界不纯粹了,这世界就必然充满了肮脏!(李:别跟我们历史唯物主义者面前玩哩格愣。)话又说回来了,我这么好的导演观众不买账他们是不是没有鉴赏能力让部分不纯粹的艺术家先富起来,先富欺压后富。我真是纳了闷了,凭什么我挣不到钱?还不是你们观众能力不够,整天唧唧歪歪就不培养点深沉的兴趣爱好,我代表世界上所有艺术从业者,站起来高呼,醒来吧我的人民。(李:你谁啊?装什么没有兵法的孙子,还说是你的人民!)”
“凭什么啊,他们美着呢,我挣不到钱!(李:你这算不算是暴露了?)都是那些商人整天唯利是图这么爱财把我们整个行业搞得乱七八糟。(李:人家商人碍你什么事了。商人爱财和科学家热爱科学、艺术家热爱艺术是一样的。)话又说回来,你看看人家梵高之类的,都不被时代接受啊,人家是先锋啊!(李:我看你也先疯了。)但观众为什么不能多关注一下我的声音呢?(李:你这逻辑乱得和碗豆腐脑儿似的。)”
王真把他的脸埋在手掌里,传出微弱的抽泣声,刘静抽了两张纸往王老师那儿塞。“您别太难过,至少我们几个已经被打动了,被感染了。”(李:是啊,可不是被“感染”了吗,合着他有病还是流行性的呢!)
“咱说点儿让人高兴的吧。王老师,您现在拍什么片子呢?”
“我现在啊……不怕你笑话,虽说我这人深沉,我正致力于喜剧。”
“喜剧也可以深沉啊!”
“要不说我和你们年轻人有的聊呢,懂我,受过教育,几位都是大学生吧。老话说,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喜剧的内核是悲剧。我拍的片子,就是打算直接表现,血淋淋地展示喜剧内核。”(李:说白了,就是不好笑呗。)“我这部新片儿,格调很高的,我想只有高层次的观众才看得懂。不是我吹啊,这可以当一个试金石,看懂了,你就是知识分子,看不懂,素质就有待提高。”
“可以看出您非常自信。”
“那可不!自信是好事儿,你没‘自信力’,哪儿来的‘他信力’?”
“我比较好奇的一点,您如何看待当代艺术呢?”
“非常好。可能我这么一说就有人怀疑我是个骗子,那玩意儿看懂了才怪呢,但我依然觉得好,有美感就好。我也在干这个事儿,并且懂了许多道理。您比方说,为什么现在前卫的电影画面特虚,看起来云里雾里的,就是因为干咱们这行的不被人接受啊,穷啊,原来也是有好设备的,现在入不敷出,只能用孬一些的。设备不同了,拍出风格都完全不一样了,这也叫穷则思变,这也叫物质决定意识。懂行的明白,噪点多才叫质感呢!还有说,为什么搞艺术的就得穷啊?穷了,他就饿,饿了他就愤怒,摇滚精神就油然而生。你要是生活水平都奔小康了,好意思愤怒吗?你的观众甚至开始反对你,仇富心理是艺术前进的一个动力。”(李:那你就是艺术前进的一个阻力。)
“妹妹,我看你特顺眼,今儿就再透露一个内幕吧。你知道为什么搞艺术的好多都留长发吗?”
“觉得长发有个性。”
“个性什么呀?十个搞艺术的七个长头发,一家三口搞艺术的就数妈妈头发最短。这和个性无关。你再想想,我刚才说什么来着。”
“搞艺术就得穷。”
“是啊,长头发就是穷得没钱理发!”
“就这个啊!”齐声道,像是聚了一群捧哏的。
“开一个小小的玩笑。”王真的脸上转悲为喜,“前几天我还参加了文坛的一个活动,什么文学奖之类的。其中有个诗人的开场白特别打动我,他说——我一生下来,我就死了。现场黑压压的,只有一束光打在他身上,说这话的时候感觉特深沉,话音刚落就传来一阵掌声,在会场里久久回荡。”
“这什么意思啊?”张嚣小声问。
“这是朦胧诗,你不懂,往下听就得了……王老师,这诗写得真不错!”
“就是啊,妹妹,我也这么想。我还有个打算,就是要把我的电影也拍出这种美感,这在世界影坛都是罕见的。可我的下一部作品已经完全可以达到这种境界了。”
“真的?”
“真的!你们这么可爱的年轻人,我能骗你们不成?”
“那等着上线之后,我们一定买票去看。”
“你们爱好文艺的心我领了,可说实话,这电影不一定能进入院线呀。”(李:你用手机拍的?)“我的意思是,这种艺术电影并不符合大众审美,在利欲熏心的今天,恐怕难有见光之日啊!……所以,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各位能答应吗?”
“为中国电影添砖,为世界影坛加瓦,这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刘静伸出右拳,表情庄严。
“我想——你们能不能给我这部电影先颁发个奖,小奖就行,传媒行业还是你们熟,这奖一得,你们再找人一宣传,把知名度搞上去,其他都好说了。”
“王老师,您的心情我们理解……”
“谈钱就俗了。”
“但是我们还是觉得……”
“我有好多做生意的朋友,你们放心。”
“我们还是觉得……向您这样有态度的电影人不多了,这个忙必须帮!”
“对了,小兄弟,你半天没说一句话,不知道你意象如何啊?”
李青回过神来,“噢!您说我啊,举双手双脚双截棍赞成啊!您这么优秀的导演,这个奖是你活该……不是,说错了,是应得的。我们公司的服务宗旨就是为人民解忧消愁。而且啊,这活儿我们熟着呢!”
“那我真是遇对人了!”
“没错。你刚说的文坛活动也是我们主办的,那个诗人,巧了!我本人梳分头戴眼镜扮演的。我再给您情景再现一下。”说着,李青摘下王导演的眼镜,戴上,深情地说:
“啊~我一生下来,我就死了!”
(写于2018.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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