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夜雪依依

作者: 穿沙之右 | 来源:发表于2019-02-10 00:23 被阅读3次

九月朔日夜,天黑如盖,上洛国自宫城至凤瑶门的大道,黑沉沉满布骑兵。一溜是黑里流光的河曲马,蹄上裹着软布,奔驰在静夜,阒然无声。三千铁骑,如流星划过夜空,霎时已在洛都之外。

日夜兼程的队伍,将到边境飞凉城时,突然停下。很快又再次启程。军队离开后,一辆十多人围护的藏蓝马车慢慢驶了出来。

光线不明的车内,一人侧卧塌上,绣金衣衫流出微微光润。单手支额,闭目养神。
突然,一抹冰凉悄无声息地贴到他颈侧,同时响起一道冷峭的声音:“吩咐外面,驾车东南,去百川!”

他睫毛都未颤,搭在身侧的手指仍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恍似未闻。冰凉的利器向下一压,恰要出血,他悠悠开口:“是早就躲在车内?你倒聪明——跟了我们多久?”

“少废话!”匕首上的力度又加一重,渗出一条极细的血线,“换向。”

他轻敲的手指一顿,语气却如故:“姑娘气息虚微弱,喘声不止,虽极力克制,手下仍是微颤——你觉得自己能撑几时?”

刀子抵得更紧,声音沉冷:“至少在撑不住之前,我能轻易解决了你。”

他蓦地张眼,向上一抬颈,朝锋刃撞去。细瓷般纤手敏捷地一收,身子稍倾。他乘势转身,平躺榻上,直视正上方那双又惊又怒的眼眸。眼底一瞬,那把匕首又抵回他颈下。

他屈起左腿,双臂懒懒枕到脑后,一副事不关己的语气:“我如果出事,你还逃得掉吗?”唇角轻勾,七分佻达,三分邪气。

她怒目而视,却眉头猛地一皱,似伤势发作。陡然揪住他衣领,拽到门边,一把推开车门。

车队立时停住,这才知晓里面出事。匕首卡着他脖颈,她呵斥旁人离开:“只要有一个人追来,我马上就斩断他手脚!”主子在她手上,众人只得眼睁睁看着那辆马车离开。

他吊儿郎当坐在车前,握缰驭马,脖颈被她雪臂缠绕。如果没有那把锋锐匕首,倒是幅甜蜜图景。

刀子猛然一紧:“想拖延时间?”颈部一空,随即上臂剧痛,刀子又回到颈下,臂上的血也流出来。他眉头狠皱,没有出声。“加快速度,天黑前到达百川!”

傍晚,他们终于驶过飞凉镇。孤云红染,一缕黑发飘过眼角。他余光后瞥,颈下冰凉素手猛地一歪,听得半声呻吟,一股温软液体喷出,顺他后颈流下去。沾着雅香的淡淡血腥。那具一直竭力和他保持距离的香软身躯终于软到他背上,香滑的脸颊抵到他颈后,呼吸微弱。

咣当,匕首落了下来。

马车停在青茫茫的原上,夕阳浑圆,半沉于天地之交。他仔细擦拭着那把錾银匕首,纹饰粗犷,锋芒冷锐,明显不是一般女儿家的防身物件。

将匕首放入她怀中时,等待已久的马蹄声终于响起。黑压压的队伍齐齐跪倒车前。当先一人施礼道:“末将闻栾救驾来迟,让将军受惊,罪该万死。”

他扫了自称闻栾那人一眼,看向自己的近身侍卫:“来得真慢哪,溯陵。”

溯陵头低得更深,立即上前,从他怀中接过那女子。他跳下车,刚走出几步,闻栾迟疑道:“这女刺客……”

“谁说她是刺客?”

闻栾忙拜了一下:“将军息怒。”才接着道,“即便她不是刺客,将军也不能……擅自带走她……”

他停下脚步,回身看向闻栾。后者快步走到他身旁,压低声音:“此女是从西塞逃过来的军妓,追捕文书已经下到飞凉镇……”

他向溯陵怀中看了一眼,轻描淡写道:“带走。”

“将军!”闻栾惊得大叫,还要再说什么,就听他道:“让他们来找我。”语气轻佻,全然不当回事。

当晚,飞凉营内就议论纷纷:空降的将军果然不靠谱,竟然被一个女人挟持了;眼下军情紧急,他还为了这么个身份低贱的女人对抗军令。就这种花花太岁,怎么领兵打仗?但说归说,他们也只能眼看着那个女人被安置进总账,还专门从当地找了人服侍。

听到床上异响,他目光一动,却没有回头,仍盯着手中图册。

“这是哪儿?”

“军营——你不是应该很熟悉?”

她语声一寒:“看来你已经知道我的身份……”

他仍看着手中图册:“军妓逃亡虽极罕见,但我没工夫追查。”忽地扔下图册,朝她走去,“不过,西塞到百川,何止千里?你一女子,却对那片人人生畏之地如此执着——”在她面前坐下:“自己告诉我,你是什么人?”

她神色一凛,刚要发作,却牵动伤势,大咳起来。他伸手去探伤,被她一把甩开。他一怔,反应过来笑道:“你这一身,里里外外,从上到下,都是我穿的;现在倒矜持起来……”

她从怀中摸出匕首,一把抵到他颈下。正此时,外面来报:“将军,众将领已在议事厅集齐。”她心上一紧,怕他将外面人叫进来。但他只是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外面人踌躇了一下,终是走了。

“玩笑而已。我连自己的衣服都不穿,哪会帮你穿衣?不用那么紧张,至少目前,我不会把你交给西塞。”目光看向匕首,她犹疑着拿开。“你这样帮我,想得到什么?”

他佻薄一笑,靠近她:“你认为自己有什么能引起我的兴趣?”话音未落,匕首又横到他颈下。他敛了笑意,正色道:“我要你贴身护卫我——只有你,他们才不会起疑。”

她敏锐捕捉到他话外的信息:“飞凉军中会有人对你不利?”

他赞许地点点头,又一笑:“不只飞凉军。”

她眉头一皱,登时醒悟,不可置信道:“还有……冥焰军?”

“你眼神倒好。”

她脸上微红,垂下眉眼:“冥焰军曾三降百川,前无古人,名震上洛。标志性的黑马银盔,天下无人不知。你在旷野之外撇下冥焰军,微服私访,我一路跟着……”

他紧紧注视着她,好一会儿,才移开眼,淡淡道:“你倒是不懂藏锋。”握着她手腕,轻轻推开,“我还给你,不是让你这样用。以后,匕首不要对着我。”语罢,起身出了总账,往议事厅去。

她冉冉抬起双眸,人影已空,幕帘犹在飘摆,暗自低语:“那么这锋芒,能否引起你的兴趣?”

当天晚上,她就和他同榻而卧。刺客什么的倒没见,却被他动手动脚。她索性一掌击到他脑后,结束了这位钦封将军的啰唣。

次日她对镜理妆,看到他慢慢起身,抚着后颈,皱眉问:“昨夜有什么异常?”

她明眸端正,正经道:“有人突然来袭,被我赶走。我怕是调虎离山,就没有追赶。”

“你躺在那里,还能让别人伤到我——我们的距离是不是不够近?”

她正喝茶,差点被呛到。平息了怒气,严肃道:“属下以为,是将军靠得太近,属下难以施展手脚,才让人伤了将军。如果将军今晚仍然如此……属下也不敢保证将军会伤到哪里……”

他默默坐了会儿,叫她来更衣。半天不见动静,抬眼就对上她羞怒的眼眸,安闲道:“我不是说过从不自己穿衣吗?”她恨恨出门,叫来侍女帮忙时,他却已经穿戴整齐。经过她身边时,身子一歪,在她耳畔道:“不经逗。”她暗骂一句,追到他身侧。

一个月功夫,不只飞凉镇军民,连南川都知道:上洛的将军不学无术,走哪儿都带着个冶艳女人,议事时没一句正经话。要不是闻司马坐镇,飞凉军早就人心涣散。只是可惜冥焰军,曾经威震天下,却因为前将领通敌叛国背负骂名,现在又要被这个将军拖累,看来翻身无望了。

对敌当日,他孤军深入,脱离了大队人马,很快就和几十骑随兵陷入南川的埋伏。她心下已感不安,却面容沉静,一步不离,护在他单骑之旁。但凡靠近者,皆亡在凌厉剑下。

他高踞马上,望着不断缩小的包围圈,眼眸沉冷,却无丝毫惊惶。

敌军渐多,她一人终难抵挡,不久就中了一箭。骤然马蹄杂沓,从四面围拢过来,凝目远望,赫然是飞凉大军。她蓦地松了口气,就见他驱马近前,撕开她衣袖,从怀中取出一条素帕,小心为她包扎。

虽然援军已到,但大敌当前,却做这种卿卿我我的举动,难免动摇军心。她刚要阻止,就见率军的闻栾变了脸色,随即仰天大笑:“洺铖,你到来之前,我们都心中不安,生怕被你发现什么。现在看,就算把证据扔到你面前,你也看不出端倪。原来洛都所传不虚,你果然和那帮男宠一般货色!就算女帝把飞凉全军和冥焰军都交给你又怎样?你不是照样失掉军心?此次上洛败于南川,可都是因为你!”

闻栾一番颠倒黑白的言论,让同谋者都会心大笑起来。

她悚然一惊,霎时明白:闻栾通敌!不容有所反应,闻栾已吩咐手下兵士,与南川军队合为一路,共同向洺铖的人马进攻。突然之间,洺铖身后一人横出一戟,她来不及出剑,直接飞身抵挡。

戟入不见血,拔出时血如泉涌。她几近昏厥,却强撑着越来越涣散的意识,奋力出剑,将对方钉死马上。随后拔出匕首,在洺铖马背上狠狠一刺,战马吃痛狂奔,她紧随其后,夺了敌兵长枪,一路血战杀出。

看到战马突围,她再也支撑不住,一支长矛刺来,她身子一软,栽下马去,躲过一劫,却重重落到地上。眼见马蹄要踏到身上,却身子一轻,稳稳落入一个怀抱。

她费力地睁开眼:“溯陵……”

“姑娘,坚持住!将军已经脱险,我们的人都到了……”

朦胧中果见敌军外围,更大的包围圈正在收拢。飘扬的“洺”字旗下,那人正观望全场。她唇角一丝浅笑还未展开,就陷入沉沉黑暗。

此战不仅让南川归顺,也解决了飞凉军中通敌事件。一干人犯被押解入京时,她的伤势尚未好转,却急急寻到了他的帐内。

“要回洛都?” 他看她一眼,不置一词。

“看将军此战心机,绝不会仅仅满足于一个小小南川。”

他心上一惊,却不动声色。

她突然跪下:“愿助将军以降百川。”

他细了眼眸,抬起她下颔:“百川瘴气弥漫,毒物肆虐,最外围的百丈坪都几近天堑。自冥焰军前将盛亭故去,尚无任何将领成功进入——你,凭什么?”

望入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眸,她缓缓道:“凭我的姓氏。”

“因盛亭通敌,盛家男子处决,女子收入教坊。唯长孙女自小随军西塞,冲锋陷阵,不弱男子;此案一出,被下为军妓。”挑起她下颔,“你原来叫盛莞——为什么帮我?”

她垂下眼:“将军不是已经猜到?”

蓦地被他拉入怀中:“你最好挑我想听的理由说。”

此前,他看似带她四处消遣,却在暗中收集情报,谋划布局,直到南川决战收网,没一件事在他意料之外。只除了,她舍命那一挡。他有如此深沉之城府,自是向来多疑,若不是她以命相护,他断不会信她。

此时,目光紧紧锁在她脸上,冰冷下涌动着期待。他希望她懂。但她只是低下头,语声刻板:“为盛家翻案。”

他神色渐沉,一把推开她,拂袖而出。

那天之后,他就没再召见她。不久军中就传出班师的消息。她默默坐了会儿,开始收拾行装,预备孤身入百川。未及出账,溯陵请她到议事厅。飞凉不比西塞,从未有女子从军,她是第一个踏入这厅中的女子。就在这厅中,洺铖任她为副将,参与即将开始的百川之征。

她依凭盛亭留下的资料,虽从未到过百川,硬是将全军带出百丈坪。之后,洺铖密布奇兵,渐渐逼入百川核心。

直到攻入王宫,百川王伏跪于地,献上王印之时,一直站在他身侧的盛莞才倒下。他一把抱住她。她竟掩藏得这样好,无人发现她中毒,更无人发现她受了重伤。

降服百川的消息让洛都惊喜不已,女帝三番五次下令召归;他却置若罔闻。自她倒下,他就再未离开她身侧。将那样的重任交给她,到底是因为信她,还是心狠? 一遍遍试探,这就是他想要的结果?

抚着那清瘦脸庞,心防终于坍毁:“这一次,你第一眼看到的会是我。”

但十二道金牌步步紧逼,谁都看出了危机。溯陵提醒,迟迟不归,难保那帮老臣暗散流言;此时尤忌功高震主,女帝的心思也不得不小心。他眉头深敛,却仍不放开她的手。终于捱到不能再捱,他才留下溯陵,带着百川王赶回洛都。

就在他离开的当晚,她醒了过来。

没看到那个人影。她曾一次次舍命相助的人,每一次醒来,都不在身侧。攻入王宫前夜,她被疼痛折磨得神志昏沉,才逞了一次性子,要他答应,下一次她醒来,第一眼就要看到他。他答应下来,她就当了真。

真傻,怎么能信有那样一双深不见底眼眸的男人?

溯陵推门进来,见她已醒,满面惊喜。还未开口,她问:“他不在?”见他点头,她只哦了一声,无悲无喜。没等他再说什么,已闭上了眼。他只得退出去。自始至终没来得及告诉她:将军在她床前守了足足两月,甚至将女帝也得罪了;如果知道她此时醒来,他该多……多高兴,又多遗憾哪。

盛筵已毕,百官离宫,女帝独独将洺铖留到了长华宫。一众奴仆远退重门之外,灯火暧昧,女帝伏身软榻之上,向他细道离情。一次次要他近前,他却站在纱帘之外,微微一笑:“陛下宠幸三千面首之余还能想起下臣,如此深恩,让下臣惶恐。”

“飞凉之行前夜,逼宫前夜,你怎么不惶恐?”女帝起身出帘,一身寝衣薄如蝉翼,逼到他面前。

他后退一步,深深一揖,道:“陛下,我已有婚约。”

“哦,是谁?”语气中听不出任何紧张,倒有一重嘲弄。

“微名不足辱耳……”

夜风突然由窗缝溜入,琉璃灯焰猛地一蹿,又被压下去。女帝的身形也如这火焰般狠狠一歪。他也常以此类言语气她,却不过是笑话。但这次,他不将名姓告诉她——他是真的上心了。人一旦上心,连他这样向来运筹帷幄、无往不胜的人,也怕了。

但她毕竟是上洛最尊贵的那个女人,五指按上冰玉桌面,已撑住了整个身形。“昭侯是觉得,今生只得一小小侯爵,就够了吗?”她加强了语气,“洺铖,你洺家虽是开国功勋,却皆已战死,父皇体恤才将你收养宫中。而今,除了我,你无所仰仗——你想清楚。”

他又退一步,长揖而拜:“洺铖告退。”一路宫灯摇曳着他的身影,渐行渐远。

“我离京那日,正是花灯节。听说景象极盛,各色灯盏,从街头挂到巷尾。一个人在西塞城楼站着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想象那番景象……”

“今年的花灯节,我带你去看。”

“一言为定!”她喜得伸出手,像个小姑娘。

他将她养得越来越像个小姑娘。脱去了十二年边塞沙尘,本就白皙的面容越发精致。常年拿刀动枪的老茧慢慢软化,伤痕转淡。她似乎终于离那片本就不该属于她的战场越来越远,远得模糊了所有身体上的痕迹。

他细细看着她,慢慢贴上她手掌,在她将要拿开手时,猛地握住。“盛莞,嫁我。”
她怔住。看了他很久,轻轻点了下头。

他拥她入怀,越收越紧。她刚才那停顿,几乎要了他的命。此前此后,所有事算下来,最没把握,就在那时。

婚典之日,声势浩大,满府别致的花灯尤其夺目。在最后一拜时,一把雍容声腔传来:“若非偶然出宫,朕竟不知,昭侯今日大婚。”

女帝一身盛装,竟也是夺魂摄魄的正红。她看向洺铖身旁的人,居高临下道:“把盖头拿掉。”众人面面相觑。洺铖沉声道:“陛下,这不合礼法。” 宽大衣袖下,将盛莞左手紧握。

女帝纵声一笑,走到盛莞面前,倏地揭起盖头。全场一惊。她看着那张脸,所有的情绪渐渐隐去,最后只淡淡道:“难怪昭侯一直不成婚,原来眼界如此之高。” 她曾多次明里暗里要他入宫,也免了朝臣议论;他却说要建功立业,名正言顺娶她。原来一切只是借口。若他想娶,什么都不是障碍。

女帝向盛莞一笑:“我有些话要嘱你。”靠近她耳畔,轻声道,“关于盛家。”

盛莞双眼遽然一紧。

她感受着握在左手的力度,终是覆上右手,一点点拨开。从头至尾,没有看他一眼。

垂帷之后,女帝开宗明义:“盛家洗冤与适嫁洺铖,你选什么?”

她下意识地望出帷幕。重重人影后,他眸深如墨,都放在她身上。

这一眼,就是最后一眼了。

她慢慢跪下去,匍匐于女帝脚下:“请陛下为盛家洗刷冤屈。”

女帝久久打量着她,最后轻轻一嗤:“你果然只会为盛家打算。”

满府花灯摇曳,破碎在当夜狂雨中。

十日后,盛家沉冤得雪。又十日,她荣归盛府,官拜将军。当晚,女帝亲临,百官相贺,盛况难述,唯不见他踪迹。

夜深,冷风肃肃,他直闯入寝所。她未及起身,就被他死死压下。“这一夜,是你欠我。” 婚前她不准他碰,他应允。可放弃这场婚礼的是她,不是他。她必须属于他,哪怕只一夜。

压抑良久的大雪,轰轰烈烈落下来。

一个月后,西塞动乱,女帝派她前往。临行前,将她许与溯陵。

和雾叶国的战事在西塞最冷的时候爆发。她受伤,呕吐不止。军医诊后,默然良久,只有两字:“有孕。”她猛的倒到床上,失了全部力气。“严守,勿动摇军心。”
次日披挂上阵,骁勇如旧。

这一仗,打到西塞的冰雪消融,洛都繁花似锦,女帝的婚讯传遍天下。偌大雾叶国的降书做了贺礼。女帝睇着他,状似随意:“她待你果然不薄。”他眉眼隐在淡淡纱幕后,看不分明。

十月,金秋染遍,洛都喜红满地。西塞的行军账旁,衰草枯涩。

国婚盛大,诸侯共聚,一项项典仪从早进行到晚。西塞帐内人影幢幢,奔走迅速,惨叫不断,融入长天下荒原深处。

长华宫娇艳溶溶,喜帷低垂,春色旖旎。行军帐内气息微弱,汗水、血水,几乎消融那具虚弱身躯。

日上三竿,中宫慵懒未散。长夜转淡,一声啼哭鸣破边塞冷寂。

自此,她辗转东海、北疆,再未踏入洛都。原来粗粝的沙,刺骨的风,才是她此生风景。那温柔富贵乡的绵绵宠爱只是半晌贪欢。那夜被他逼到狠处,她也只有一句话:“这是我的责任。”

他又回到熟悉的奢靡。那场飞凉的出生入死,成了进身的一块砖,午夜的一场梦。举止形容,越发骄纵,霍乱天下,几近妖孽。但与女帝成婚多年,却无子息。一些人背后嚼舌,他从不理会。直到那些人一个个遭了祸,众人才反应过来:虽然后宫人来人往,但他中宫的位子无人能撼。

直到十年后,女帝连产两子后得一皇女,普天同庆,她才借皇女周岁宴重返洛都。
沙场的风尘年复一年雕刻,肤色早已失掉白润。只是明眸之灵动,举止之洒然,身姿之俊拔,宫闱内外、朝堂上下、满座仕女名媛,无一可较。

女帝望着她和溯陵,笑道:“如此琴瑟和谐,连我都佩服自己当初的眼光。”众人皆笑,随声附赞。她只在唇角抹了淡淡笑意。

他扫来一眼,拈杯的指尖发白,开口却漫不经心:“令千金气质不俗,是何名讳?”
她含笑自若:“盛忆凉。”

“不随父姓?”

溯陵猛一抬头,未及开口,她按到溯陵手上,笑容依旧:“外子体恤盛家无后罢了。”

他望着她的目光逐渐加深,少顷又移开。携女帝手,笑道:“忆凉与两位皇子年纪相当,却聪慧持重,不如留在宫中伴读?”

她心上一惊,眼看着女帝点头,笑容渐渐发凉。

宴后,溯陵问她为什么那样说。“男人在乎这种事……”

“女人也在乎。”

溯陵抬头看她。她侧脸淡然,却想起什么似的道:“这次女帝应已满足,我会找个合适的时候,上书绝婚。”

溯陵静默良久,只是道:“我不急……无论战场内外,保护你,是我的责任……”

她回头一笑:“我明白。”

他看着她的背影,心中道:“你不明白。”

南川决战拼了性命救她;
次次醒来她都能第一眼看到他;
唯一一次违抗洺铖是接受女帝诏命的婚书;
放弃每一次升职而以副将的身份随在她身侧‘
……

所有这些,她通通都不明白。

这次离京后不久,她再次奉诏回京。却不是宴席,而是勤王。

女帝病危,中宫造反,整个洛已尽为他控制,朝中大臣全部倒戈。这十年,他的中宫果然没有白做。但天下军政,还有大半是握在她手中。

凤瑶门城楼上,看到他身旁的忆凉,她终于知道他留下女儿的目的。

一身华服,如当年车中初见。岁月虽未侵蚀他的皮相,却沉淀了他眼中深眸,心中城府,将他的心冰冷得无一丝热气。

他竟以女儿性命威胁她。

锋刃横在忆凉颈上,他一双深眸投向兵临城下的她。

她面容冷肃,沉声令下:“攻城。”

手势未及落下,兵士一刀划过忆凉手臂,鲜血霎时涌出。忆凉一声痛叫,又立刻咬牙止住,只是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

她眼中大痛,仍狠心将进攻的手势挥下。

攻城激战中,刀子不停落到忆凉身上,终于逼出声声求救。

她睚眦欲裂,掌心刺血,却不回应一声。突然身后飞出一条黑影,长剑击出,直上城楼。她胸口终于暗暗松出一口气。

在连天炮火中,城门终于攻破的那一刻,她透过重重烟雾,激越的兵士身影,看到孤身入敌的溯陵被来自四个方向的长戟刺中,面朝着他,重重栽倒。一旁,忆凉失去神采的大眼渐渐合上,小小的身影倒下去,消失在矮墙之后……

世界在那一刻消了声,失了色。她似乎长吼了一声,然后疯了一样冲出去。那一刻,她不是三军之将,不是股肱之臣;只是一个母亲,一个妻子,一个复仇的女人。

又一次落进密实的包围里。这一次,没有人需要她救,也没有人会来救她。她隔着重重人影,望向“洺”字旗下神色不明的他。

最后一眼。原来到了,她都没有看清他。

錾银匕首刺入胸口,轻薄的身体从城楼飘下。

“盛莞——!”

九月朔日,洛都的凤瑶城楼上就降起大雪。轰轰烈烈,如十年前那夜。

三日后,上洛易主,改国号襄。

襄,前朝国号。

他本是襄皇遗子,为洺将军在战场收养。洺家以谋逆罪灭门后,不久查出是冤案。先帝为平众怒,将幸存的他作为洺家后人领养宫中。殊不知洺家谋逆为真,一切只是襄朝遗老的设计。之后,他暗中以通敌之罪,与当时还是长公主的女帝,合力扳倒忠心的盛家,将长公主送上皇位。

对外,他只是一介浮浪子弟,要靠上洛最尊崇的女人养一辈子,在一人之下的位子上被天下人唾骂。但她却第一个点破了他的心机。他领兵飞凉,当然不仅仅为南川;连百川都不能满足他的野心——他要的是整个上洛。

但是后来,当女帝以侯爵之位讽刺他的时候,他想,已经够了。人一旦得到一生最大的满足,其他的都不重要了。可惜的是,很多人终了一生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而他那么早就知道,却那么早就失去了。

婚典那夜,他本将牵着她的手点遍满府花灯,灯光将照亮那初见就以其明亮深邃吸引了他的眼眸。可他只能在帷幕另一侧望她。那时他决定,只要她拒绝女帝,只要她选他,他愿意放弃密谋二十二年的使命。可是她没有。她再一次将责任放到了他前面。

她自出生起,就受着“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的教诲;他在更早的时候,就被锁在了复国柱上。没有自我的两个人,为了对方决绝抗争,到底还是败下阵来。

女帝将她嫁与溯陵,为羞辱他,也为削弱他的近身兵力。他一清二楚,却只摆出玩世不恭的模样,一摆就是十年。十年间,后宫一直有男宠入贡,却无人知晓这一切出自他的安排。他整日饮酒作乐,斗鸡走狗,与纨绔子弟厮混,却是在暗中蓄力。最终神鬼莫觉,将女帝鸩亡,皇子皇女也相继“病逝”。

她会不会想到,盛忆凉还活着?

无论他多么厌恨这个女孩,单凭那张酷似她的面容,他都不会下手。

但他也不会将她与溯陵合葬。

十一

物换星移,不知几度春秋。曾一度在她手下任职的老军医告老还乡,被他召见。拐弯抹角打探她的事,一点点在眼前拼出自己缺席的十年。

“你再说一遍……”茶盏乱颤,滚烫水点往手背上跳,他浑然不觉。

老军医跪拜于地:“回禀陛下,盛公主的生辰是丁酉年辛亥月己未日。”

他重重靠到椅背上。

老军医仍絮絮道:“……这与盛将军下嫁溯司马的时日不合,但胎儿又是足月。因关乎闺誉,老臣从未向其他人透露……”

咣当,茶盏碎了。

忆凉,忆凉,忆飞凉初见。而他晚了二十年,才知晓这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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