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许多年后,当张新民失去自我意识走失在下镇路口时,他忽然感到自己回到了小时候。那是八十年前、一百公里以外的上村庙会街头,八岁的他和爹妈走散,茫然站在来往人群中的那一刻。
88岁的张新民猝不及防地和幼年的自己来了一次跨时空邂逅。一个是暂时脱离巢穴的雏鸟,站在漩涡中心,洪流影响不到他;一个是已经脱离丛林厮杀秃了爪子的野兽,洪流已经放弃了他。但他们却有同样微妙的感受,街头人群熙熙攘攘,在8岁孩子眼中,世界是专门为他准备的游乐场,他是the king of the world,他不需要遵守任何秩序;在88岁智力退化的老家伙眼中,这里是另外一个星球,寸草不生、杳无人迹,他早已忘记了自己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似乎从他有意识开始就一直孤独,直到躺进黑盒子获得永恒的宁静。
两个灵魂的相遇创造了一点儿奇迹。张新民忽然有了片刻的清醒。他拄着拐,用枯手随便抓住了街上的一个人,清楚地对他说:我是下镇张胜利的父亲,我找不到家了。
2、
张新民年轻那阵子非常辉煌。他是上村的生产队长,还兼做村里的私塾先生。作为上村为数寥寥的文化人,张新民有过长达十年的黄金岁月。
他是一个讲究的男人。梳着三七分头,每餐饭后必定漱口。晚上睡前要用大茶缸盛满开水,把衬衫领口和裤缝熨得笔挺,穿中山装时一定扣上风纪扣。他在课上用毛笔批复作业,给能付得起几斗稻米的小孩讲“天地君亲师”,讲“学而优则仕”,也讲“凿壁偷光”“卧薪尝胆”“悬梁刺股”……可回到家里,他就换了个人。
别说喂猪喂鹅这种粗活了,每餐饭他要等着老婆盛好端到跟前来,筷子要规规矩矩地顺向搁在碗沿,盛菜的盘边上不能有汤渍。哪天没按他的指示来,沈春花必定会得到一句:教育不好你!有时沈春花也想和他说说家长里短,张新民总是不耐烦地听两句就打断:一群没规矩的东西!
沈春花于是闭上嘴,只是经年累月地独自一人操持家务、养猪种田,独自一人拉扯孩子——张先生是无法和她有灵魂上的交流的,但是这并不耽误生孩子。
她肩上负担着一家数口紧巴巴的日子,不能有一刻退缩。她自力更生惯了,家里男人是指望不上的,她从年轻时在生产队里和男人们争工分,到年纪大了在家门口和邻居争菜园子大小争路宽路窄,几十年争下来,就从一个厉害的小媳妇熬成了眉目间有凶相的老妇人。
3、
张新民被送回了家。
他走失的地方离住处只有几百米,那是一个十字路口,每一条路的尽头都像指着家的方向,又像都写着“此路不通”。天苍苍啊野茫茫,张新民在那一瞬间的孤独感可能来自宇宙,属于星球碰撞时期延续至今的DNA,那是一串能解开时间的密码,8岁时和爹妈走散在庙会街头的他被这串密码召唤而来,闯进了自己八十年后苍老的肉身。
他的手劲真大,被他抓住手腕的那个人半条袖子都皱了。密码不仅召唤回了他幼年的灵魂,还恢复了他壮年期的力量以及孩童期的执拗。
短短几百米回家的路,他混沌了好几年的大脑神奇地清晰了。他记起了几个孩子的长大,记起了他们一个个地离巢,记起他是如何从辉煌的上村走到暮年,记起被关在牛棚的日子,大女儿托尽了关系好不容易把他从牛棚里弄出来,那时他已经没了半条命。到如今他不得不屈居在一个儿子的羽翼下,将本该自由的晚年时光埋葬在下镇。
下镇没有人认识他。没有人知道他壮年的黄金岁月,没有人敬他曾是一个私塾先生。他只是个老年人,一个得了阿兹海默症的老年人。下镇的人说起他来,哦,张胜利他爸,那个老年痴呆症,张胜利好惨啊。
孩子们没享过他的福,老婆沈春花也没有,他的光辉岁月是他一个人的。当他老了,哪天突然走丢,孩子和老婆却要担上不孝和不尽责的罪名。
但此刻他清醒了。
8岁的灵魂在他体内激荡着,世界不再是荒原,这个巨大的游乐场又亮起了灯,整装迎接国王归来。
4、
早在十几年前,张新民还是一个健康的离休老人时,没想过自己的晚年竟然会被厌恶。他带着离休工资本,还有挣扎半生所得不菲的存款,携老婆沈春花,从老家上村搬离,来到儿子张胜利工作的下镇。他们以为,手里有钱,晚景总不至于凄凉。
张新民买下了儿子附近一间独立小屋子,和儿子住在同一个大院里。张胜利是得了父亲的准话儿的:我和你妈老了,需要人照顾,你们照顾的好,离休工资都给你们。
作为一个有文化的离休老人,张新民也受过尊敬。他在大院里开起了学堂,不管小孩子们听不听得懂“吾日三省吾身”,他至少是一个慈爱的老人,总是笑眯眯的,每次上课还会准备一些糖果。他年轻时的英俊已经被风霜切割,但还存有一点书生气,他跟那些老年人是不同的。
直到他们都说,他得了阿兹海默症。
这种病症在他身上的表现,不是遗忘,而是记起。他记起了自己被戴着袖章的年轻人拉扯到大街上,他们肆无忌惮地羞辱他,往他身上吐口水,往他家门上泼尿。他们砸碎了他家里唯一一点值钱的东西,包括他父亲的父亲留下来的花瓶。他们大白天在他家厨房里拉屎,沈春花举着收割庄稼的镰刀才赶走了他们。幸亏有沈春花,这个一字不识的农妇用武力捍卫了这个家族的最后一点尊严。
5、
而今张新民又与以往不同了。他清醒的很。
他站在儿子张胜利居住十几年的大院里,看见家家户户晾在外面的拖把,那拖把跟几十年前插在他背后绑在他身上的一样。时代已经天翻地覆,拖把却还是令他恐惧的拖把。他想啐那些拖把,可那有什么用呢?于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做了贼,他偷走了全部拖把,藏在小屋里。
隔壁是一对年轻夫妇的屋子,那家的窗玻璃上贴着一张奖状,张新民注意到了,他忽然怒气冲冲,放完拖把就从家端了尿壶出来,泼了人家的房门。
张胜利和他妈沈春花一起,挨家挨户地送还拖把,再提了水果和牛奶,正式向被泼尿的年轻夫妇道歉。他们架着目光呆滞嘴角流涎的张新民,抱歉而尴尬地解释:真对不起,你们看他老年痴呆了,恳请你们原谅,我们以后一定把他看好。
在家里,张新民总是漠然地坐着,老式的大屁股电视机常常一开一整天,沈春花说,他听不清了。
沈春花和儿子受够了邻居的白眼,回到家,脸子拉得老长。她八十岁了,大概与常年干活有关,她身板硬朗、健步如飞。对于她来说,老头子早已失去了作为丈夫的意义,实际上,即便是在年轻时,她也从没有得到过一点读书人的温柔。她骂骂咧咧地打扫着房间,从里到外,从外到里,张新民的祖宗十八代被她认真地问候了一遍。直到她说起大女儿在省城里的空房子,张新民一下子从椅子上弹起来,结结实实地给了她一拳。
张新民究竟得没得老年痴呆?他究竟听不听得清?这可难说得很。
他是老糊涂了,但他清楚地晓得,省城的空房子不能住。那房子,不只是女儿的。他恪守着身为读书人的那点尊严,恪守着一个旧时代的规则,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地盘上。
6、
沈春花上省城去了。她去给张新民买点药,还想去看看那所空房子。房子在县城最优质的小区,却经年失修、残破不堪。
那房子他们住过一阵子。沈春花头一次住进小区,心里有几十年来从未发生过的喜悦。搬去的第一天,她就喜孜孜地把过年腌的咸鱼晾在阳台上,还打算在花盆里种点小葱。
可这样的喜悦没能维持太久。
一个多月后的一天,张新民又犯病了,他无比强硬地要求搬回下镇的破屋子里。沈春花不愿意,他顺手抄起咸鱼,给了她几下。搬走的时候,一家人都黑着脸,尤其是当初喜气洋洋送他们走的张胜利。
她买完药,去了房子那儿,里面积满了灰尘,窗外的树还是绿。她坐在房子里出了半晌的神,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这一辈子,她几乎没有过独处的机会。生养孩子、下田干活、操持家务、给儿子娶媳妇,并且没完没了地挑剔她们……直到孩子们都离开了她。他们不想回去,不想听她抱怨,更不想听她回忆。
怔怔的沈春花坐在房子里不想动,她想多坐一会儿。哪怕远离原来的生活多一分钟也好。她已经八十多岁,属于她在这个世界的时间实在不算多了。想到这,她有些悲戚,究竟是怎么的,这一辈子就快过完了?
天已擦黑,沈春花打算在这房子里待两天,明儿再去省城的老姐妹家里看看。她不想回去伺候老头子,桌上有剩菜,让他凑合两天吧。
柜子里的旧棉絮是那年匆促搬走时落下的。她盘算着,回头把棉絮也带回家,还能缝床被子。
7、
沈春花回下镇的时候,太阳还没落完。
她提着捆好的旧棉絮,拎着给老头子买的药,略微有些愧疚。毕竟,这是他们成婚后她唯一一次扔下了他,而且他还有病。
走进大院,还没到屋门口,沈春花就闻到一股恶臭。她心头发慌,老头子出事了?她赶紧小跑几步进了门。
几平米的屋子里,地上,床上,还有炒菜隔出来的两臂宽的厨房,到处是屎。而那个读书人张新民,他蹲在长条凳上,一手仍然拄着拐保持平衡,正歪着头对沈春花笑。
那是8岁的张新民,他终于在自己的游乐场里,找到了久违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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