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陈青青前半生做过最后悔的事,便是在放学路上扶了街旁的老妪一把。
眼前一黑,再醒来已在货车的后箱里。
她全身的血骤然间便冷了下去,狂拍箱壁哭叫,铁皮震动着,噼里啪啦地响,回应她的却是木棍狠狠砸在箱皮上的声音:
“闭嘴!天王老子都救你不得,再喊打死你!”
她噤了声,将怀里的书包抱得死紧,在一片窒息的黑暗中。
那些人不让她下货箱半步,吃喝拉撒都在那密封空间里。
货车颠簸了该有十几天,车厢里全是暗的,她越来越分不清黑夜和白天。
我快死了。
在一片漆黑与恶臭中,陈青青这样想。
货车停了。货箱被掀开,有人扯上她的肩,将浑身污秽的她拽下车来,她跌在地上,蹭伤了胳膊。
睁眼,面前是东生西长的草木,贫瘠的土地,与一望无尽的连绵的群山。
她忽然疯了一样尖叫起来,抓起她脏得不成样的书包,往来时的方向跑。
可没几步便有人追上来,一把将她摔在地上。那人抢了她的书包,振臂一扔,丢下了陡峭的山坳。
她忽地没了声响,只是呆滞地朝着书包消失的方向。
她看见那个受伤的老妪步履矫健地爬上了那辆货车。
她看见一个阿婆往那男人手里递了叠红钞,阿婆身旁站着一个歪着脑袋的男人。
她眼神空洞,“你们这是犯法的。”
那男人上车前朝她哂笑一声,指了指阿婆和那男人:“你们以后可是一家子嘞,犯啥子法。”顿了顿,又道,“你这辈子都出不得这大山,那法,也管不进来。”
她看着货车向来时的方向开走了,愈来愈远,扬起烟尘滚滚。
02
又是同样的梦。
睁开眼时,陈青青忍不住想,两年了,她怎么还没死。
不仅没死,她还怀上了那个歪头男人的孩子。
自从来了这后,她常常会像今晚这样,梦见自己刚被卖来大山那会。
最开始她还会被梦惊醒,悔恨而痛苦。
后来她已经麻木了,每当梦见她的书包被丢下山崖后,她便能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在梦里。
在一两个梦里,她甚至做了当时没有勇气做的事,纵身一跃随着她的书包下了山崖。
她是一了百了,可随后梦里却是她爸妈满眼血丝在街头寻她数十年的画面。
她记得许久前的一天,他们一家在电视上看到一个拐卖儿童的新闻,她妈妈当时就说,这孩子被拐走了,家长岂不是得找一辈子。
后来的大多数时候,她只是重复着过去的记忆。
只是每一个噩梦,无一不是始于那个在路旁摔倒的老妪。
她恨她,恨得入骨。她还恨那个开货车的男人,以及那个凶得要命的阿婆。
今夜惊醒,她却并未同往常那般翻身再睡,而是撑身起来,走进了院子里。
夜晚的大山是极静的,既无灯火,也无人声,像极了书中描写的地狱。
放眼过去是不尽的土地,有森森的树影与恼人的蚊蝇。
谁也出不去,谁也进不来。
陈青青坐在院里的石凳上,手里把着根细木棍,凉凉的月光洒在她脸上,照得那双年轻的眼睛沧桑得不行。
03
那日被扔下货车后,她就知道自己被卖到这里了。
这山里头有个村子,穷得连名字都没有。村里大多是老弱妇孺,男的也多是痴傻或者残疾的。里头人只懂得讲方言,普通话既不会听也不会写。
那个阿婆买她回来,是给她的傻儿子当老婆的。
那个歪头男人,脑子有问题,相貌极丑,没人愿意跟他,而她居然要替那样的人传宗接代。
当时她只觉得铺天盖地的恶心和绝望,崩溃撒泼得比真疯子还像个疯子。
那个阿婆却比她还凶,关她,拿细竹条子抽她,将沟里的土塞进她嘴里,撕她衣服,最后把她和那个男人关进了一个房子里,上了锁。
村里有人路过了,但没有人帮忙或者制止。
她听不懂他们的方言,却看懂了他们眼底的嫌弃与鄙夷。
可那个歪头男人和他娘很不相同。
刚被关起来的时候,他笑得极开心地想要靠近她。她“啊”地尖叫,抄起身侧的木棍挥向他,没打到,但在那歪着的脸上划了个大口子,鲜血直流。
那张恶心的面孔更令人反胃了。
从此后他就很怕她,只敢在远处呆眼瞧着她。
最后许是见她快咽气了,他不知从哪捧了把饭递到她嘴边。他的指甲沟黑乎乎的,也不懂得寻个碗器,饭就盛在手掌里沾满了灰。
她那时饿了一天一夜,埋头,在他掌心中一声不吭把饭咽了下去。
在胃酸翻腾的时候,她想明白了,她必须要逃出去。
她绝不能有面前这个丑八怪的孩子,她有种预感,一旦有了,她这辈子就再也逃不出这杀人的大山了。
04
此后,她挑水,种地,洗衣,砍柴,做饭,缝补。没人知道她过去连碗也不会洗。
她右手中指因多年握笔写字结下的茧被更新更大更厚的茧覆了去,白皙秀净的脸晒得黑红,瞧上去像个真正的山里人。
想死的时候还是很多的。
每逢那时,她便眯眼望着遥远的山峦,想想她的爸妈,然后抹把泪继续活下来。
好在那个傻男人还是极为怕她、顺她,从不逼她做什么,而这种事他娘也管不着。
她逃了很多次。
逃得最远的那次,她出了村,跑了一天一夜,偷带出来的干粮吃完了,没见着灯火或人家,反而在山里头迷了路。
夜里雨下得极大,她浑身衣服湿漉漉地贴于身上,瑟缩在一颗大树下。
四面都是山,四面都是路,可她找不到哪条能把她带回家去。
好似一年多来积攒的委屈与害怕都被那雨夜激了出来,她在那月色被云层遮去的绝望中锤着大山的土地哭喊着,一声声“爸”“妈”传得极远。
可大山层层环环,又将那撕心的喊声一一奉还。
人出不去,连声音也出不去。
我快死了,她那时候想,快死吧,死了就解脱了。
可又有一个声音说,你不能死,你若死了,你爸妈就得等你一辈子。
在那冷得入骨的雨里,她边求着生,边求着死。
后来她还是没有死。
那个傻男人,她在村里名义上的丈夫,带着条湿得不成样的褥子来了。
她看见他的鞋头磨得连指头都露了出来,浑身狼狈,面上全是泥水,衬得那张丑脸更丑了几分。
他找到缩在树下的她,高兴得很,口中发出“咿呀咿呀”的声音,可要靠近她时却又犹豫了,最后只把那条湿透的褥子递给她。
他想表达什么,随后又伸手指了指夜色,“嗷呜”地学了几声狼叫,着急地冲她摆手,示意她快跟他走。
她跟他走了。
他们又走了一天一夜回到小山村,等待她的是村口怒气冲冲的阿婆与指指点点的村民。
棍棒打下来时,他拦在了她身前。
破风声响起,重棍打在他背上,他狰狞的脸像极了一匹未开化的兽。
可陈青青觉得,他是这村里唯一的人。
她的身子便是在那日之后怀上的。
05
手掌覆在隆起的小腹上,陈青青想,她当时一定是疯了。
肩头一沉,傻男人走了出来,将褥子盖到了她肩上。
可现在明明是夏日,热得很。她将褥子扯下来又扔了回去,傻男人便安静地不再动了。
她看着远方,忽而问他:“你知道什么是高考吗?”许久未得到回音。
侧头,只见男人疑惑地瞧着她,她好似才反应过来,自嘲一笑,又开口,像是自言自语:
“你怎么会懂呢…如果没有你,我现在大概也快高考了。”
她手里的细木棍在黄土地上划了划,“可我现在连字都快不会写了。”
那男人还是盯着她,歪着脑袋像个傻小孩,瞧着无辜得很。
“我想家了。”
陈青青扔了棍,闭上眼,说完又问,“你知道什么是家吗?”
没等他的答话,她便兀自说下去,“家就是一个房子。”
她的视线缓缓落于天际的圆月,弯起的笑眼通红,“房子里头有我,有我爸,还有我妈。”
男人似懂非懂,却冲陈青青笑,着急地比划了个房子的手势,又拉起她的手朝她指二人身后的土房子,像是想要表扬的小孩。
这个动作却激怒了陈青青,她猛地甩开他的手,哭着大喊:“那是你家!不是我家!”
泪落下后,她眸中蓄满了刻骨的恨意,“如果没有你,如果没有你妈,没有那个开车的臭男人,没有那个老骗子,我就要回家了!你们这些人怎么不去死啊!
我要回家…我爸妈想我了…我的同学都要高考了…”
傻男人的笑转成慌乱,上前想替她擦眼泪,却被她一把推开。
“我想回家。”她空洞的眼望着漆黑的山,抡拳砸向隆起的腹,口中重复着,
“我想回家。我想我爸我妈了。求求你们让我回去吧,我不想死在这里…”
血渗入土地,寂静山林里惊起一片飞鸟。
06
再次睁眼,面前不是地狱。
我怎么还没死,陈青青想。
这是村里一座偏僻的小屋,只搭了个草席,雨都未必挡得住。
她害傻男人失了孩子,那老太婆想必恨死她了。陈青青这样想着,对那小生命的逝去竟冒出些许快意。
可她想到那个傻男人的脸,笑忽地噎在喉口。
这是他欠她的,她低喃,这个孩子本就不该出现。
没了孩子,她与这个地方就没有了连结。
没有了连结,她就能走出这座大山了。
两年多来,她将这句话重复了许多许多遍。
可现在,她再也无法说服自己。
她终于肯承认,那个男人说得对,她这辈子都出不得这大山。
她的下腹疼得要命,这穷乡僻壤的小村庄哪里有什么好医生。
闭上眼,她又想起怀孕那会做过的梦。
她在来的路上随着她的书包跳下了山崖,她爸妈数十年如一日地找她,找得青丝熬成了白发。
梦里妈妈哭着质问她爸那天为什么要让她自己回家。
她爸瘦弱了好多,攥着她妈的手掌却坚定至极:“咱们再等等…再等等…”
陈青青想说,别等了。
虚掩的门忽地被推开,傻男人冲进来,看上去比她逃跑那天还要着急,蹲下身连着褥子抱起她,撒腿便往外跑。
山道起伏,一路颠簸,下腹的伤口撕裂更甚,疼得她恨不得昏死过去。
那着急的步伐朝的是村口的方向,绕的是村里的小路。
她被疼得眯起的眼在看见草木后的货车时瞬间瞪大了。
傻男人这才慢下了步伐,轻轻把她放下,靠在路边的树干上。
他看上去像个等待被表扬的小孩,冲她比了个房子的手势,又指了指路上停着的货车,口中发出“咿呀咿呀”的声响。
那个房子的手势,是陈青青对大山最后的记忆。
后记:
死亡的阴影可能走得出来,生死未卜的阴影却是一辈子的。
人贩子们都下地狱吧。
-End-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