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读《九曲桥》。跳读。四川话说的跳起跳起读。不是说边读书边跳起来,那不科学,眼睛不可能适应这种读法。跳的意思是越过,越过某一段文字,直接读后面的。
读此文之所以也要跳,意思是读到难解之处,不与车前子一般见识,自顾捡好玩的好懂的读下去便是。
举个例:
“第一幅画:九曲桥一曲漆成红色,一曲漆成蓝色,潮水涌起,把另外的桥段湮灭,以前的石膏像摇身一变,变为泡沫像,沉浮于风口浪尖,巨大的脖子上闪烁一颗黑痣,在画面上就像一个被铁钉钉出的洞,泡沫像的肤色一片一片脱落,打个卷,顿时消失——据说九曲桥下有个地狱,伪装成芦苇荡,它围起来的水面,靠近她的那部分,是棕红色的,人说是灵魂;靠近你的部分,是铁锈色的,人说是身体。”......
是不是很难懂。不懂不能装懂对吧,省略号后面的文字还要长些,索性跳过去。
车前子也一跳,不说画,说起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的往事。
“我在虎丘山下住过半年,村里有个人,说一口话,无人能懂。我那时痴迷气功,以为幸会精通咒语的得道之人,就悄悄地学几句。回到城里,说给几个人听,徐老师微笑,告诉我,他两只手抱在胸口:哪是什么咒语,这是世界语!你学的这句是列宁的话,‘忘记过去意味着背叛’。”
这就好懂了。痴迷气功,将世界语误认为咒语,呵呵,原来车前子跟我一样,曾经是个瓜娃子。那时全民气功热,我也迷上了气功。我学的叫中功,咒语是“消炎止痛痊愈”。学一步功时,咒语要念出声来,且须辅之以手势,用剑指或掌心发气。发真气,不是发脾气。记得县电台编辑部除了宋兴华,所有人至少都学了一步功。常常有人刚进单位大门,便冲着二楼发气,大声问:去没有?楼上的人不好意思暴露自己功夫差,便伸出手掌应道:麻了。好麻!麻惨了!我一直学到四步功。四步功是在青城山学的,功成出山,在温江纺织厂,三个师兄弟替人治病,已经无须动手了,靠意念发功。后来进一步研究功理功法,读了《黄帝内经》,《金刚经》,以及这经那经,然后开悟了:妈哟,上当受骗了。用今天的网络语言来说,车前子,我,以及成千上万的人,都是韭菜。细想之下,大跃进,文革中的那种狂热、那种全体走火入魔的情形充分说明,最适合在这块土地生长的,就是韭菜。当然,静下心来打坐冥想,还是有好处的。
“说起徐老师,身世颇为奇特,手上戴一只汉代玉镯,杜月笙所赠。”——车前子又跳了。我也跳。
“张校长的学校里,有一个姚老师,有一个董老师,有一个陆老师。姚老师说,王文娟嫁给孙道临,可惜了,孙道临长得难看,又没有钱,王文娟的钱不知道要比孙道临多多少。姚老师她一生的成就在我看来就是一九四九年前王文娟请过她吃点心。我也喜欢王文娟,她演林黛玉,差不多就是林黛玉。董老师说,《魂断蓝桥》《翠堤春晓》,我在重庆,看的都是原版电影,要看就看原版。她父亲是银行家,她喝的咖啡比她吃的稀饭要多。陆老师的邻居是沈传芷,昆曲大师,常常在家拍曲,邻居们不高兴,报警,派出所来了,警察说:“很好听啊。”
——又是一则笔记。笔下三个人物速写,其精彩堪比契诃夫,都值得玩味。姚老师有资格看不起孙道临,因为“一九四九年前王文娟请过她吃点心。”董老师先前想必很阔气,看原版电影,“喝的咖啡比她吃的稀饭要多。”读到这句,想起了阿Q。陆老师的邻居沈传芷是真正的昆曲大师。何以见得?他在家拍曲,邻居报警,警察说:“很好听啊。”姚,董,沈,二百多字写三个人,个个栩栩如生。高明!
跳。
再跳。
再——停!好玩的又来了。
“第二幅画:老师上床之后变成一匹马,教育身边堆着的干草,教它们怎么喂马。”
——老师上床,变马,是连环画吗?这个不重要。马老师教育干草怎么喂马,好不好笑?
接着跳回第一幅画:
“第一幅画:一幅好画总有遗失我们的地方,今天发现画家为了安慰,其实还画了一位芭蕾舞女演员那样的男丑角,穿着大南瓜那样的灯笼裤,一脚踩住九曲桥的一曲,另一只脚抬到脸上,向前伸出,冒充鼻子。这时候舞台上有了一束亮光,照在脸上——粉红色的鼻子像根火腿肠,甚至让观众看到上面的保质期:2017/10/17。”
——把鼻子形容成火腿肠不算高明,补上一句保质期,幽默感又来了。想起了于坚写足球:一人埋头写诗,隔壁电视直播世界杯,在光州的足球场上,葡萄牙人踢得快感极了,以至于我不断地听到解说员说到“射”这个字。还没有射,来不及射,射偏了,转身射,直接射,他射进了!等等。那个不看足球的诗人如果听到这场解说,他会误以为这世界怎么如此风流。汉语的解说词一向一本正经,但这个夜晚我听出张解说员有些情不自禁。
最近同时读莫言,读于坚,读鲍尔吉.原野,读冯唐,总结了一条,大凡优秀作家,个个都有幽默感。
说话间车前子又跳到了胥江:
“胥江在五十年前一直是苏州人日常饮水的取水口——自来水厂建在那里;而卖水作为职业更加古老,他们从胥江取水,挑到城里,卖给城里人。城里有很多井,有的井水却不能饮用,只能淘米汰菜洗衣服涮马桶。“涮”这个字,在北方是与羊肉联系一起,在江南是与马桶联系一起。”
从涮羊肉到涮马桶,让我想起来四川方言中的涮坛子。涮坛子的意思略等于打胡乱说。车前子就是在涮坛子。你看他,涮完马桶,跟着就开始说羊肉了,且言之凿凿地说名士吴稚晖就是坐在马桶上吃羊肉。他还说,苏州人认为山羊是拿来吃的,绵羊是用来做羊毛衫的。说着说着,又来了故事:
“下雪天,约三个人两个人,去羊肉店吃羊汤,一碗羊汤,二两半烧酒,咸淡自便,大蒜叶子要多。有一年大蒜叶子价格昂贵,羊汤里只漂几点青绿,苏州大学中文系的钱副教授数了数,不由感叹,吟诗一句:‘北斗七星高!’顿时大雪满弓刀,边塞诗一人单枪匹马独战孤山,杀入田园诗,肃杀之气弥漫东南。”
——大蒜叶子可能有七片,钱教授一句西鄙人的“北斗七星高”,车前子却跳到了卢纶的“大雪满弓刀”,径直杀入青绿的田园。这般喝羊肉汤,喝出了士大夫的味道。
再扯:
“有次老板搞错了,在我的羊汤碗里误入羊眼睛,汤吃到底的时候,突然看见:一只羊眼睛瞪着我,眼眶里汤汤水水,眼角粘着一片大蒜叶子。这只羊是愤怒的!被杀,或者自杀。”
——羊肉汤见底,突现一只愤怒的眼睛。羊的眼睛。这样的描写,惊心动魄。
一个跳起跳起读,一个跳起跳起写,读到最后,也不曾把九幅画看全了。那画,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看不懂没关系,跳来跳去,就当锻炼大脑好了。
2022年1月11日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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