聋哑人

灯火辉煌的朝天门码头，阿泉望着闪烁的霓虹灯，听着徐徐的江风拍打着暗处的潮水，突然呆住了。

繁华与寂静，明晃与阴暗，而立之年的阿泉身处其中，夜空中骤然降下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记忆的闸门，过往曾经须臾涌上心头，周身蔓延，就连毛孔也顺着回忆舒展开来。

那一年阿泉才刚刚毕业，愣头青似的一头扎进了社会的大染缸里，睁眼瞎似的看不明白里头的形形色色。书本里“非黑即白”的价值观骤然失效，突然有一种自诩修炼二十年绝顶武功的武林高手一夜之间散去元功的既视感，以至于多年后阿泉在酒桌上谈笑风生时说道：“刚从学校走出来，那好几年，我都无法接受我是一个社会人士的事实……”

阿泉毕业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在一个偏僻的小镇上教书。举目无亲，一件洗得泛黄的白衬衫，没有一双不破洞的袜子，倒并不是他家里穷，是他初入社会的壮志凌云、意气风发，决定要任意施为的弥天孤勇，倜傥潇洒，成全了他那高光一刻的不羁灵魂——我所谓。

阿泉是真穷，但他理解不到“穷”的含义。当他无钱单独租房，寄居在老友阿发的出租屋内的时候，他甚至不知道钱对他而已有什么意义。

因为房租、水电气费，吃饭、喝水甚至生病吃药都有阿发悉心担待着，这样的友情谁不受用呢？但清醒时仔细想想，一个男人没有过过“寄人篱下”的生活，也有可能是他一生没能一鸣惊人的“原罪”。

阿泉清楚记得香港演员吴孟达在一次访谈中谈到自己曾经迷失自我的一段经历。

吴孟达和周润发都是TVB第三期艺术培训班的成员，两人因为言语谈得来，成了很好的朋友。后来出道，吴孟达凭借宽广的戏路火得很快，生活开始骄奢淫逸，用他自己的话说——荒唐！

过着吃喝嫖赌生活的吴孟达渐渐透支了，欠下了一笔三十万的赌债，被黑道上的大佬威胁恐吓，吴孟达这才开始怕了，于是开口求助昔日老友兼同学，他本以为这是轻而易举之事，没想到直接碰壁，吴孟达怒不可遏，发誓今生今世再不与周润发往来，断绝往日情谊。

吴孟达为了还那三十万的高利贷，摒弃了所有不良嗜好，专心致志拍戏赚钱，后来遇到了周星驰，成功成为香港最“昂贵”的黄金配角，终于在晚年，他动情的说：“周润发我以前恨死他了，直到今天我才明白我能有今天，多应该感谢发哥的教诲……”

可见对于迷途中不知折返之人最好的教育方法，就是让苦难和深渊去凝视他，让他自己望而却步，回头是岸。

阿泉是个明白人，他享受着老友带来的温度，但他清醒的意识让他是一个毕生追寻独立自由的大人，才挣脱了家庭的牢笼又飞到了友情的桎梏中，意义为何呢？

阿泉在一个盛夏的夜晚，告别了阿发，阿发一再挽留，阿泉执意要走，他们知道，这一别将是两人命运的转折点，他们都将会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那期间岁月的风尘，是否会掩埋他们炽烈而纯粹的友谊？那条扑满荆棘，折返就是二次受伤的前路，一人负重前行，应该很难很难吧……

阿泉到了市中心的第一天，他的眼睛分不清白天和黑夜，出租屋外二十四小时的喧嚣嘈杂亦让他昼夜难明。

他坚定而迅速的使他的内心安静下来，二十年来破天荒的开始擘画自己的人生。

有一天，一位女同事的随口闲聊：“租房的租金不然买一套小房子按揭……”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阿泉的性格和他的处事的风格完全一致！“对，就这么干！”

于是身无分文的阿泉一夜之间，因为一个朋友圈的文案——“我想买房，没有首付，愿意借钱的来……”一夜之间就凑足了二十万，那是他人生中银行卡里第一次有那么多的钱，尽管仅仅只停留了两三天。那一年阿泉23岁。

后来的故事或多或少有些平平无奇了，他只是凭借自己超高的业务能力变成了一个行业强者，成功完成了债务清零，有车有房，经济独立后人格自然更加独立了。

阿泉突然心里空落落的，不是因为取得了一丝丝的小成绩而没有了奋斗的目标，而是发现自己在追寻目标的这条路上，频频忘了回头，回头看看那些在绝境中伸出手拽过自己、拉过自己、牵过自己的人，阿泉想，我们是否都忘了细心观察，那个拽你、拉你、牵你的人是否拽你、拉你、牵你的那一刻自己也身处黑暗……

“一往无前”是多么慷慨豪迈的词语，而恰恰这个词隐隐跟随着“忘恩负义”，多么现实而血淋淋的真理啊。

十年弹指一挥间，阿泉和阿发等一干老友又因缘际会坐在一起谈笑风生，阿发举着酒杯给阿泉敬酒，“我们平时工作忙，联系少，但感情永远不会改变……”

不知道为什么，阿泉在无数不同场合里听过无数不同的人说过一模一样的话，他都是嘴巴比脑子反应得快：“是啊是啊，说的极是，你我兄弟……”但此刻面对的是他一生的挚友，阿泉望着一辈子面容和蔼，蕴着善意和笑容的脸庞，眼睛里无不动情的闪耀出晶莹的液体，一本正经的说：“阿发，联系少，感情真的不会改变吗？”

阿发有些愣了，但很快镇定下来，那么些年他习惯听阿泉的讲话，品味他的人生哲理。

阿泉又开始讲他的小故事：

《西游记》里，唐僧被红孩儿抓走了，当孙悟空从土地处得知红孩儿是昔年结拜大哥牛魔王的儿子时，得意忘形到认为自己不费一兵一卒，不费吹灰之力可以让红孩儿讲自己师父背出来，甚至道歉赔礼。

此时猪八戒说了一句至理名言：“三年不走动，是亲也不亲。”

结果猪八戒是正确的，孙悟空差点为自己情感上的傲慢和优越感而失去了性命，烧得他七窍生烟，叫苦不迭。

人人都想在生活中成为“孙悟空”那样的勇者、斗士，拥有高超的手段和丰富的资源。却只有不到亿万分之一的人想成为并且能够成为“猪八戒”，求真务实、不慕虚荣，懂得示弱、适时激将。能够操控比自己能力强的，享受他的资源；能够驾驭比自己能力弱的，支配他的劳动、时间；对于拥有绝对领导权的人从来不会出言反驳，成为领导绝不会抛弃棋子。“八戒”才是最完美的人间强者。

猪八戒耳朵藏黄金贿赂孙悟空假扮的鬼差时，也许尚无多少阅历的你读到这里无不捧腹大笑，甚至鄙夷不屑，但血淋淋的现实它会告诉你，也许这一行为就是拯救你生存机会的唯一管用的法则。

陌生人因为联系而产生了交易，

夫妻间因为联系而美满了生活，

朋友处因为联系而拓宽了道路，

父母子女因为联系而慰了慈心。

阿发的眼眶也湿润了，阿泉也在深深自责自己做的不够好。

为什么人世间许多分属老友，明明大道同行走着走着却就莫名散了？今天你乔迁之喜、生辰欢乐；今日你金榜题名、喜结连理；今日你出将入相，儿孙满堂。人人都怀着极大的热情，万水千山，不远千里万里前来恭贺于你，祝福于你，无一出不出自真心，无一行不具自礼仪。丝毫无利己私心。而他人婚丧嫁娶，生老病死，却有人举家视而不见，自上而下置若罔闻，薄凉成性，情毁义残，可能这样的人还在想，还在自我愤怒——是你们不邀约我，孤立我……但凡有半点知书达理之人，也知为人处世，礼尚往来，一年到头，一人总要痴长一岁，届时无半句问候之语，装聋作哑，只进不出，令人齿冷。

阿泉、阿发、阿德、阿龙几人想到阿贵昨日生日时，无一不义愤于胸，只觉得人与人实在大有不同。

一个人得有多不自知才会觉得来自朋友的高情厚谊无需回应？

人生在世永远不要赞美那个本事很强的人，你只需要赞美懂得给予、回馈能力强的人，一生和这种人打交道，你不说功成名就，你一定会舒舒服服，意满神足。

或许我们身边都会有这样的“聋哑人”，阿泉相信这样的“聋哑人”有“先天”和“后天”之分，“先天”的就不必再去说他，“后天”的还能拯救就一定要用力把他敲醒。

阿泉最终和阿发干了那杯酒，阿泉最后告诉阿发：

我们每个人从事着不同的行业，在不同的领域里有这不尽相同的处境，我们层次可能会在某一个年龄段呈现一个分水岭，但那只是“横向”与“纵向”的发展趋势，好比一个优点是博古通今的人和一个优点是善出奇谋的人放在一起，孰优孰劣？方向不同而已，但因为一个“情”字总会使我们的“中心”交汇一点。

人要有得失之心，得到那么宝贵的情义就不要想着有一天会摒弃。经历过投鼠忌器，经历过“以爱之名”剥夺你成为自己，经历过功成名就门庭若市，大难临头天各一方，你再想拾起这干净的有千斤之重的兄弟情义，恐汝届时精神涣散，力有不逮。

健全的人就应该拒绝成为一个“聋哑人”。

阿泉和阿发最终干了那杯酒，阿泉提议阿发漫步送送自己，阿发干脆的送到了楼底，阿发这才转过身去，又回到了那条属于自己的人生道路，消失在夜幕尽头。

阿泉望着闪烁的霓虹灯，映着阿发渐渐消失的宽大背影，听着潮信来时悠悠江风拍打着暗处潮水发出的清凉声音，兀地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