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酒楼之二:越俎代庖
我的第一个师傅,江湖酒楼的第三任大厨,名叫刘一刀,三十出头,有点儿罗锅儿,可是架子却总摆得十足十。据说他很有名,江湖人称“薄刀”。
那天,我们一大帮小徒弟都围在一起乖乖地听他神采飞扬地训话:“七分墩头三分灶,要成为一个名厨,必须在墩头上下过十几年苦功才可以,丁、丝、片、条、块,一点儿也不能含糊……”我冒冒失失地插了一句:“师傅,你也苦练了十几年吗?”刘一刀白了我一眼,傲然道:“臭小子,你师父我是什么材料?你们又是什么材料?我哪用得着苦练十几年?”我不解地问:“咱们不都是做饭的材料吗?”有几个小伙计扑哧一声乐了。
刘一刀瞪着我训道:“鱼翅熊掌也是做饭的材料,萝卜白菜也是做饭的材料,材料和材料能一样吗?”我立刻明白了:“噢,师傅,我们是萝卜,您就是鱼翅;我们是白菜,您就是熊掌;我们是大葱,您就是燕窝儿;我们是大蒜,您就是猴头儿;我们是……”我还在举一反五呢,刘一刀不耐烦地打断我:“行了行了,我看你就是上不了大席的狗肉!”我真心诚意地点点头:“知道,师傅,而您肯定是能上大席的那种狗肉!”
方小盘忍不住乐出了声,刘一刀瞪了我两眼,又盯着方小盘训道:“笑什么笑?看看你切的这是什么?”方小盘嘻皮笑脸道:“师父,我在切白菜丝,您看,算是达到您细如发丝的要求了吧?”刘一刀叫道:“什么?细如发丝?我看是粗如儿臂!记住,切菜一定要顺着菜的纹路。肉要顺着肉丝切,这样炒出的肉才嫩;菜要顺着菜丝切,这样炒出的菜才香……”我搔搔头皮问道:“那土豆顺着哪个纹路切呀?”刘一刀冷哼一声:“土豆例外。”我又想起了一样,可看师傅有点不高兴,就张了张嘴又闭上了。刘一刀皱着眉头道为:“你又有什么事?”我小心翼翼地问道:“师傅,那韭菜……也要顺着……切呀?”
我看见方小盘和高小杠他们都想笑不敢笑,脸憋得象茄子。刘一刀怒冲冲吼道:“你成心跟老子过不去是不是?给我到后头剥五百头洋葱去!”我嘀咕着往外走:“洋葱倒是可以顺着纹路切,可韭菜怎么切呀?”刘一刀在身后大喝一声:“站住!”我吓了一跳,回过身来,发现他抓起一把菜刀就冲我来了!我不知道他是想割我的头还是割我的舌头,不过割哪个都肯定很疼的!
我正想喊妈,只见他忽地拎起一捆韭菜,回到案前,菜刀顿时上下翻飞,一捆韭菜不一会就变成了一堆绿头发,真的象头发一样细哎!我正想表达我的仰慕之情,只见眼前寒光一闪,嗖地一声,菜刀贴着我的头皮钉到了墙上!等我回过魂来,一股冷汗顺着我的额头往下流,一股热尿顺着我的裤子往下流。方小盘他们趁机把刚才憋着的笑释放了出来。
刘一刀带着两分得意地拍了拍手,喝道:“现在赶紧给我去剥洋葱!”我咧着嘴道:“师傅,我可不可以先去换一下裤子?”他们笑得更凶了。对了,后来那个神相麻一不是说有个大英雄也姓曹的,和我一样“横说裤湿(横槊赋诗)”,大英雄也会尿裤子吗?不过麻一算的就是挺准的,我这次“裤湿”的事,没人跟他说过,他都算出来了。
可等我换好了一条略略有些短的裤子,一边剥洋葱一边止不住地流眼泪。我想这个小东西里面一定藏着什么伤心的故事,不然为什么要让人为它流那多眼泪呢?我去请教刘一刀:“师傅,我该怎么办,才不会把眼泪流干啊?”刘一刀看见我的样子,很是得意,教训道:“小子,记住了,凡事要虚心点儿!在水里剥就好了嘛!”我心道:“我一直都是虚心请教的呀!可你刚才不高兴我多问嘛!”不过我不想再流着泪给他解释了,赶快去依言而行,果然有效。
刘一刀听见我在后院一个劲儿地扑通,不解地走过来问道:“你干什么呢?钻到水缸里去干什么?”我从水缸里拔出身子来,浑身湿淋淋的,喘着气答道:“师傅,你教的这招儿挺好使的,在水里剥确实不流眼泪了,可就是总得出来换气,太麻烦了!”刘一刀愣了片刻,忽然笑了,一直笑得眼泪鼻涕都流出来了。我也笑了,师傅多好啊,我才变得聪明了这么一点,他就为我这么高兴。
忽听一个人喝道:“你们大厨是哪个?哪个师傅教出来的?这盘田螺是怎么炒的?嗯?”刘一刀好不容易才止住了笑,奇怪地看着眼前这个人:“您是哪位?这盘田螺是我炒的,这些徒弟都是我教出来的,怎么了?”那人是个豹头环眼的彪形大汉,只见他咧着嘴道:“你就是江湖酒楼的大厨?难怪炒的菜这么难吃,瞧你那一脸鼻涕的劲儿!”刘一刀擦了擦鼻涕,也有些恼了,道:“人家是吃饱了才骂厨子,你这刚开吃就骂开了?你说这菜怎么不好了?跟鼻涕有什么关系?”
那大汉端着盘子问道:“我问你,你这道菜是什么做法?”刘一刀道:“酱爆田螺,有什么不对吗?”那大汉不再答话,去案板上小盘里抓起一把备好料的醉田螺,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又扔下,再去厨房角落里的大木盆里捞了一大把还算清醒的田螺,简单用冷水冲了冲,立刻将灶上的铁锅加热,加油盐酱葱爆香,然后将田螺放进去颠了两下,勾了点薄芡就盛盘,手法十分麻利,俨然也是圈里人。那大汉将那盘田螺往刘一刀面前一放,道:“这才是正宗的酱爆田螺!新鲜滑嫩,田螺肉一吸就出来,而你炒的那叫什么玩艺儿?”
刘一刀不慌不忙地尝了一个,点了点头,道:“不错,看来是懂得一点做菜的皮毛。可惜你这种做法嫩则嫩矣,但土腥味太重。而我先将田螺用醉虾的方法醉一下,待它吐净泥污,再稍加些火候,田螺肉虽有些偏硬,可更有嚼头。虽然不好吸,可我们已经给客人准备了牙签,岂不是更干净更方便!”那大汉嗤之以鼻,道:“田螺若没有土腥味儿,吃着还有什么味道?田螺若不是吸着吃,还有什么乐趣?”刘一刀反唇相讥:“要吃土腥味,何不干脆吃生的?干脆筷子也别用了,直接下手抓吧!”那大汉道:“我且问你,菜谱上有你这种做法吗?”刘一刀傲然道:“当然没有!此乃我独创的刘氏酱爆田螺!”那大汉哼道:“不规不矩,不伦不类,不按菜谱做,算什么厨子?”刘一刀怒道:“各施各法,各马各扎,各庙有各的菩萨,各菜有各人的做法!菜谱上没有的做法就不能做?那有菜谱之前的菜都是怎么做出来的?是先有菜还是先有菜谱?不按菜谱做的才是大厨子!往后菜谱上的酱爆田螺就是我刘一刀这种做法!”
那大汉一愣,问道:“怎么?你就是江湖人称‘薄刀’的刘一刀?”刘一刀尽量不骄傲:“怎么?久仰大名、如雷贯耳了不是?”那大汉笑了笑,道:“早就听说刘一刀劈柴比切菜顺手,杀鸡比杀人胆大,却是如雷贯耳!”刘一刀脸一沉:“看来阁下是专门来找碴的了?菜不好可以不吃,难道还想越俎代庖来教我怎么做菜吗?用不用我教你怎么杀人?”
那大汉一笑道:“有胆量咱们就比试三场,怎么样?”刘一刀喝道:“你划出道来吧!”那大汉道:“好,第一场,咱们比做菜。第二场,咱们比武功。第三场,咱们比文才。”刘一刀冷笑道:“阁下是想考状元还是想应聘做管家?是不是找错地方了?”大汉道:“不然,胸中无点墨,手下无好活。久闻‘薄刀轻天下、秃笔重文章’之名,今日也不必藏拙了。”
刘一刀痛快地道:“第一场比什么菜?”那大汉展颜一笑:“西施豆腐。”西施豆腐?乖乖,那可得多嫩啊?可这个豹头环眼的彪形大汉和我那罗锅儿师傅来做,那岂不是挺好笑的?我正在胡思乱想,两个人的菜都已经做好了,真的嫩得象小姑娘的脸一样,就是常听人说的“吹弹得破”的那种。刘一刀问道:“让谁来评定?”那大汉忖道:“福老板肯定不行,他定然是偏向你。”他四下里看了一下,指着我道:“就让他来评。”刘一刀讶然道:“他是我徒弟,你不怕他也偏向我?”那大汉笑了:“我识人有术,肯定不会错,他定会秉公而评。如果他说我输,我也一定认。”刘一刀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冲我道:“小子,好好尝,别烫着。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心里直夸那个汉子,看人真准,我确实不会偏向谁的。曲先生说过:“青天湛湛,岂可欺心?”这是不能错的。
我一样各尝了半盘儿,然后打着饱嗝道:“师傅,你输了,你这盘豆腐里葱花花椒放的太多了,反而失去了豆腐原来的滋味。不过,还是挺好吃的!”大汉朗声笑道:“如何?”
刘一刀铁青着脸拔出了刀,还是一把菜刀,比普通菜刀更长一些,但是真的非常薄,不知是切什么肉片用的。大汉收了笑,凝神拔出剑,喝了一声,一剑刺出。刘一刀挡了一下,随手一刀劈出,象是在劈木头。大汉喝一声:“好一个‘一刀两断’!”闪身躲过,挺剑再刺。刘一刀道:“你的‘一剑倾心’也不错!”手一翻,接连劈出,像是在剁饺子馅。后来两个人你来我往,快得我都看不清了。
只听那大汉忽然喝道:“世尊拈花,迦叶为何破颜一笑?”刘一刀一呆,看样子想要回答他的话,可手下还不能慢,憋得脸通红。我急着帮他叫道:“师傅,他笑当然是因为他想笑啊!”刘一刀愣了一愣,哈哈一笑,道:“不错,因为他想笑嘛!连我的傻徒弟都知道!”那大汉叹道:“名师出高徒,佩服佩服!”说书的曲先生正挤在一边观战,不由叹息道:“正问禅宗意,反答赤子心,想不到傻小子歪打正着。若非如此,更以何答?”
刘一刀手底下像翻起了一堆莲花,那把薄刀像只大鸟一样穿云而出,削向大汉的眉头。大汉一惊,叫道:“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刘一刀手中的刀一圈快过一圈,一招紧似一招,口里逼问道:“孔雀为何东南飞?”大汉也呆了片刻,手下不由慢了半拍,忽然朗声笑道:“只为西北有高楼!”在旁边观战的曲先生点头赞道:“好!以乐府为题相问,以《古诗十九首》作答,当真是妙!‘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那孔雀当然只有向东南飞了!问得妙,答得也妙!”
大汉听了他的称赞,不觉眉飞色舞,手下立刻快速反击,一剑幻出十四道彩虹。刘一刀险象环生,叫道:“一剑光寒十四州?阁下莫非就是做得一手好菜、弹得一手好筝、写得一手好文章、江湖人称‘飞光快剑’的吴越王钱半城?”他罗里罗嗦、气喘吁吁地讲了这么大一串,手中的薄刀也堪堪挡住了这一番凌厉的攻势。
大汉哈哈一笑,收了剑,叫道:“不错,某家便是钱半城!痛快痛快,能接得住我这一招的,舍你薄刀其谁?当浮一大白!”刘一刀也叫道:“不错,当浮一大白!”说着踢了我一脚:“傻小子,还站着干吗?还不快去拿酒?”我真是奇怪他们为什么说“当浮一大白”就要喝酒,我还以为他们要往脸上抹一大块白粉呢。
钱半城让我给他们倒酒,喝的是二老板娘元可儿新近勾兑好的“英雄”。酒过三巡,钱半城拍拍刘一刀的肩:“老弟台,跟我走吧,现在就出发,等得了天下,有享不尽的富贵荣华!”刘一刀醉眼惺松,撇嘴道:“我视钱财如粪土,富贵于我若浮云!”钱半城朗声道:“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厨子万户候?”忽又低声道:“我给你个宰相当当怎么样?”
刘一刀哈哈笑道:“好个‘若个厨子万户候’,我还真就光希罕厨子不希罕万……等会儿,刚才你说什么?给我个什么当当?”钱半城眼睛盯着他,平静地道:“宰相。”刘一刀眼睛有些发直:“你让我去给你当厨子,宰大象?……”钱半城轻轻摇了摇头,肯定地道:“是宰相。”刘一刀忽然开始打嗝,一个接一个,象是一条蛇吞下了一头象,噎得不行。我忙给他送上一杯水,又帮他摩娑后背,道:“师傅,慢点儿,也没人跟你抢,少喝两口也不吃亏啊!”他推开我,摇摇手,道:“问题不在那儿,”又指指心口,“在这儿。”转过头问钱半城道:“你可是吴越王爷,君无戏言!”钱半城朗声笑道:“无戏言!”而后定定地望着刘一刀:“薄刀刘卿,我又岂会不知君是何等样人?”
刘一刀的酒好象立刻就醒了,并且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背也不驼了,顶天立地,豪气干云,弹剑长啸道:“独立三边静,轻生一剑知!非干俸禄,但酬知音,得王爷知遇之恩,刘某这一腔血便似那钱塘江潮,席卷天下,涨也为君,落也为君!”钱半城喝道:“好!好男儿便当以天下为已任,云雨翻覆任我手,生死成败且由他!浮一大白!”
我呆呆地看着他们,手里捧着二老板娘勾兑的“英雄”,心想:“不知等他们酒醒了是什么样?男人真是奇怪,两个汉子碰在一起,再用点儿酒一烧,就跟铁锤趁热打铁一样,叮当作响,将一块不起眼的铁疙瘩,锤打成一把好刀。这是不是就叫肝胆相照?”正胡思乱想,看见福老板正愁眉苦脸地写着什么,就问道:“福老板,你记什么帐啊?是不是怕他们喝多了不给钱啊?”
福老板叹口气道:“记什么帐?我在写聘人告示!我的厨子要给人家当宰相去了,我不得想法再招个宰相来当厨子吗?”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