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酒楼之五：大侠有约

江湖酒楼之五：大侠有约 江湖酒楼之五：大侠有约

八月初七，秋风渐起，暑气犹存。我和酒楼外面的树一样，被太阳晒得蔫蔫的，打不起精神。客人不多，福老板早早回到后院去摇着蒲扇斗蛐蛐了。我也乐得提前打烊。

正在上门板，小土豆拉我的衣角。小土豆是个小乞丐，十一二岁，又瘦又小，长得象个小土豆，谁也不知道他的名字，谁都敢欺负他。本来我也想欺负他，因为我没人可以欺负，岂不是太可怜了？可又一想，如果连我都欺负他，那他不是更可怜？于是我……很少欺负他。他偶尔地会来找我要剩饭吃，我总是偷偷地给他。福老板知道了是不许的，他说剩饭宁可倒掉也不能给乞丐，否则乞丐会天天等在酒楼前，那酒楼岂不成了乞丐窝儿？

“这么早就打烊了？”小土豆问，我知道他是在没话找话。我没精神答理他，懒洋洋说：“今天没有人吃饭，所以也就没有剩饭。你到别处去吧。”小土豆急切地说：“不是，我是想请你帮我个忙，等这个月的十五月圆之夜，你能不能晚一点打烊？因为，那一天会有个大侠来这儿等我！”他把“大侠”两个字咬得很重，好象那个侠真的很大，大到跟庙里的罗汉那样高。

“你又在做梦了吧？”我知道小土豆做梦都想认识一位大侠，他常常在吃过了我倒给他的剩饭之后，缠着我问东问西，净问些关于“大侠长什么样？”“大侠平时都干些什么？”之类的话。我总是说不很清楚，一是因为我不太会讲话，二是我觉得那些大侠的确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一个鼻子两鼻子眼儿，（不一定都有两眼睛，有的一个，有的没有，但我还没见过三只眼的大侠。）有的衣冠楚楚，有的不修边幅。大侠平时干的事和普通人也没什么两样，到酒楼来了也是喝酒吃饭。（而且，如果是大侠一个人来吃饭的时候，他们通常不会多给钱。）

可是，尽管我说的不那么好听，小土豆却总显得如醉如痴，无限神往。大侠打起架来时，象小土豆这种身份的人当然是不能到酒楼上来看的。只能远远在楼下仰望，看见不时乱飞的桌椅板凳，不时传出的喝骂惨叫，不时溅出的血，不时掉落的刀，小土豆可能把大侠想象得和天神一样了。

小土豆急急地道：“真的真的，肯定会有一位大侠来等我的！我这几天都不要饭了，只要铜钱。”我奇怪地问他：“为什么不要饭而要钱？”小土豆意气丰发地道：“第一次和一位大侠见面，我无论如何也得请他喝一杯酒啊！”我忍不住笑了：“你？一个乞丐请一位大侠喝酒？那位大侠要是真来等你，难道不会请你喝一杯酒吗？”小土豆摇摇头认真地道：“那怎么行？远来是客，我无论如何也得尽一尽地主之谊啊。”我实在觉得可乐，一个乞丐还要尽什么地主之谊？

小土豆见我在笑，急得都快哭了：“龙哥哥，好不好？求你答应我，到月圆那天晚一点打烊，好不好？求求你了！”我不笑了，认真地说：“好，我答应你。”小土豆松了口气，笑了。然后他忍不住揉了揉肚子。我不禁问道：“你有几天没吃饭了？”小土豆大模大样地说：“三天，没关系，算不了什么。”

“三天？等到月圆之夜，你还不饿成土豆干了！”我跑到厨房去，把我给自己留的两个小糖饼拿给他。小土豆吞了吞口水，我很大度地说：“吃吧。”小土豆又看了我一眼，从我手里“抢”过那两个饼，然后给我表演了一回标准的狼吞虎咽。我象一个慈爱的大哥，可我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噜起来。

等他吃完了饼，我问他：“你是怎么认识了那位大侠的？”小土豆满足地摸了摸肚子，然后开始眉飞色舞的讲起他的奇遇：“三天前的晚上，风清月朗……”我奇怪地打断他：“不对吧，三天前阴天，根本就没有月亮，说月黑风高、伸手不见五指还差不多，你怎么说风清月朗？”小土豆带点儿哀求地说：“龙哥哥，别那么认真好不好？我难得碰上这么一件不平凡的事，总得渲染一下不平凡的气氛嘛。月黑风高时出来的多半是杀手强盗，而大侠嘛，当然应该在风清月朗的时候出来行侠仗义喽。”我摇摇头：“不见得吧，杀手强盗月黑风高时出来，大侠月朗风清时出来，那大侠岂不是总也碰不到坏人了？还怎么行侠仗义？”小土豆想了想，点头道：“不错，那夜就是月黑风高。我用过晚膳，到山神庙后去散散步……”我哈哈大笑：“你是不是难得吃一回饱饭撑的？还用过晚膳？还散步？到底怎么回事？”

小土豆有些脸红，小声说：“龙哥哥，你真是……。那晚我吃的剩饭有些馊了，跑到山神庙后面去拉肚子。这总行了吧？正拉得痛快，忽然听见衣袂飘飞的声音，刀剑撞击的声音，呼喝斥骂的声音，接着就是惨叫声和呻吟声。我觉得汗毛倒竖，心跳怦然，又紧张，又有点儿兴奋，于是屏住呼吸，瞪大眼睛，可是什么也看不见。我伸了伸手，借着淡淡的星光，隐约能看见五指。”

我知道他是听曲先生说书听得多了，也学会渲染气氛了。但是他说的挺紧张，我也急着想听，就没再打断他。小土豆接着说：“我正想往前蹭蹭呢，忽然，一个高大的身影猛地窜到我面前，摔倒了，我隐约能看到他受了伤，从肩膀到胸口到肚子都是血，他手中的刀就离我的鼻子只差两寸，我吓得差点儿叫了起来，可是我却看见他冲我笑了一下。样子就跟我想像中的大侠一样。”

我不禁叫道：“什么？他伤成那个样、在那么紧张的关头还有空跟你笑？真的假的？”小土豆赌咒发誓说是千真万确：“真的！他还小声跟我说：‘别怕。’然后就听到有人喝到：‘那混蛋在这里了！’然后就有三个人扑了过来，一个使刀，一个使剑，还有一个使鞭，一起往他身上招呼。他出手很快，一下子磕开了那把剑，可他自己的后背又挨了一鞭，右腿又被砍了一刀。可他居然一跃而起，好象那些伤都不在他身上，那三个人都吓得退后两步。这位大侠平静地道：‘鲁山彪，你们豫西六雄也算是有些名头的，武功怎么这么不长进？现在只剩下你们豫西三兽了，是夹着尾巴逃命苟延残喘，还是挥着爪子拼命困兽犹斗？我劝你们最好还是砍下脑袋认命自行了断算了。’那使鞭的大胡子怒道：‘谁死还不一定呢！’说着又挥鞭而上，另外两个使刀使剑的也一起杀过来。”

小土豆说得还真挺紧张：“那大侠喝了一声：‘等一等。’那三人不由自主地停了手，那使鞭的鲁山彪喝道：‘你又想怎样？’大侠道：‘咱们换个地方再打，别吓着了这位小兄弟。’那使剑的骂道：‘你狗日的装什么大尾巴驴？’大侠笑道：‘孟江蜃，你急什么？三位反正是死，何必急在片刻？换个干净点儿的地方不好吗？’说罢转身就走。鲁山彪大喝一声，跳到大侠前面，挥鞭就打，使剑的孟江蜃舞个剑花，从左侧斜刺过去，那个使刀的却悄无声息地从大侠背后慢慢伸出刀去。大侠右手挥刀应战，刀被鲁山彪的鞭卷住了，无奈左手空手抓住斜刺来的剑，左脚一个飞踢，正中那个使剑的胸口，那个使剑的倒飞了出去，口里喷出的血象一阵雾。可这时那个使刀的刀已经到了大侠的后心！”

我忍不住“呀”地叫了一声，小土豆很得意：“龙哥哥，紧张吧？你想想当时我不是更紧张？这一切就在我面前三步远的地方，我看得一清二楚！他们三个打一个，还在背后偷袭！我急得不行，随手抓了一把东西就冲那个使刀的扔了出去，骂道：‘不要脸！’那使刀的‘哎呀’了一声，伸手去擦眼睛。这时那个大侠不知怎么已经结果了那个鲁山彪，他自己的刀虽然还在鲁山彪的鞭上缠着，可他左手还倒握着那把剑的剑刃，血还在滴，他听到背后的声音，慢慢回过身来，明白了怎么回事，笑道：‘柴岭狐，你总也改不了偷偷摸摸的毛病，真是不长进！’甩手一剑，将柴岭狐钉在了地上。”

我终于松了一口气，也终于可以插嘴问问小土豆：“你用什么砸到那个柴岭狐的？”小土豆有些不好意思，嗫嚅了半天才道：“是我拉的便便。人家当时着急嘛，顾不上看四周有什么，只好抓着什么算什么了。”我哈哈大笑，道：“好，明天跟说书的曲铁嘴讲讲这段，让他好好替你宣扬宣扬，这一回书就叫做‘独行客三招杀三兽，小乞丐大便救大侠’！”

小土豆忙摇摇手，压低了声音道：“千万别说出去。那位大侠叮嘱了，不要对人说。”我奇怪道：“大侠还不让人说？那他们行侠仗义的事是怎么传出来的？现在还有人做好事不留名吗？”小土豆道：“可能就是，我觉得这个大侠跟别的大侠不太一样。”我没好意思拆穿他：“你一共认识几个大侠？还‘这个’、还‘别的’。”小土豆接着道：“等他结果了那个柴岭狐以后，他也一下子倒在地上。我忙问他怎么了，他苦笑了一下道：‘我这次伤得不轻，要不是多亏你帮忙，说不定此刻被钉在地上的就是我了。’我问道：‘刚才你不是还威风凛凛的吗？’他微微一笑道：‘在敌人面前，再受伤也要挺住，不能让敌人看扁了。在朋友面前就用不着伪装了。你说是不是？’他居然当我是朋友！我激动得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有拼命点头。他咳了许多血，然后问我：‘你为什么要帮我？’我拍着胸脯说：‘路见不平，拨……拳相助，是我辈中人应该做的！’他又笑了：‘好，好孩子，你比那些自命大侠的人强多了。’他又问我想要什么，我犹豫了好半天。”

我插嘴道：“你怎么说的？是说仗义勇为，不图回报，还是要他教你武功？”小土豆叹了口气道：“都没有，我只是跟他说，我一直都想认识一位大侠，现在终于认识了。我还一直想有一位朋友，能够让我想念，能够在某一天来找我，能够让我跟人说起：这是我朋友。因为从来没有人理我，没有人在乎我……”

小土豆说得我心里酸酸的，因为我从来没把他当过朋友，高兴的时候会给他些剩饭和好脸色，不高兴的时候理也不理他，偶尔还会拿他来出气。我心里酸酸的，还因为，有许多时候我也有他这种感受。可是平时我绝不会想到这个连饭也吃不饱的小乞丐也会有这种感受。

小土豆接着说：“那个大侠沉默了一会儿，道：‘你叫什么名字？’我告诉他我叫‘狗剩’，我妈活着时给我取的。虽然这个名字并不比‘小土豆’好听，可它是我的名字。大侠道：‘狗剩，咱们俩真挺有缘，我小名叫‘狗蛋’。我小时候也是没人理我，也是常受人欺负。不过，现在没有人敢再小看我了。英雄莫问出处，只要你自己看得起自己，将来你会比我强。’他又说他现在必须去办一件很要紧的事，他保证会在这个月的月圆之夜来江湖酒楼等我，叫我不要和别人说。然后，他强撑着走了。”

小土豆，不，狗剩说到这里，神情有些伤感，眼神里又有着无限的期待。我把自己口袋里的七个铜钱全给了他，说：“到那天，一定要请他好好喝两杯。我给你留二两上好的烧刀子，这是去年雪前王乙村烧的第一锅酒，在雪里埋了一冬天也没冻，连福老板都舍不得喝几口。象他那样的大侠一定爱喝烧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