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归期|乡愁的珠链

作者: 江岚_美国 | 来源:发表于2021-02-01 04:35 被阅读0次

    乡愁,有时候是色香俱全的味道。如藏在紫檀木盒子里的那些珍珠,每次打开来,衬着深蓝色丝绒的一颗颗,都明晃晃地始终晶莹柔润。

    第一颗珠子是风。往返于千峰之间,逡巡于绿水之上﹐那风一年四季都是潮湿的。再猛的太阳也晒不干,再冷的气流也穿不透,亚热带的潮湿,携着山水间永不褪色的绿意。有些迟滞,总在人身上磨磨蹭蹭不肯去,像撒娇的小丫头软乎乎汗湿的手心。

    盛夏的夜里,床上的竹席只是热得发烫。祖父要先用凉水擦过两遍,才让我躺上去,然后他坐在床边拿着大蒲扇慢慢搧,一下又一下。我祖父身上的白色圆领汗衫总布满一个又一个小洞洞,他说破衣服才凉快。大蒲扇掀起蚊帐上飘摇的月影,一起一伏,我脊背上催眠的那点凉意湿湿地,从深褐色的枕席间漫起来,陈旧却经久不灭,老竹子油亮亮的清香。

    冬天的风多一份凛冽气势,映着炭火的蔚蓝。小时候犯懒的早晨,不肯起来去上学,窝在被子里装病。祖父宠我偶尔也没有章法,他甚至会先拿水杯和牙刷过来,让我坐在床上就着小脸盆刷完牙,再下楼换一盆温水来给我洗脸。等我吃过早餐又倒回枕头上睡回笼觉,祖父则顶着寒风,走去学校给我请假。

    当然,大多数时候祖父不允许我这样惫懒,他会拖我起来穿衣服。中式碎花棉袄的盘花扣有些烦人,特别是立领上那颗,祖父也要扣好一会儿才能扣上。祖父双手的指头到冬天都皸裂得厉害,常常缠满伤湿止痛膏。粗糙的,泛着浓浓药香的指头摩莎我的下颌,痒痒地,我就忍不住叽叽咕咕地笑。祖父的手就越发捏不住那颗扣子,床前火盆里墨黑木炭上的火苗,扭来扭去地熏着伤湿止痛膏的药香。

    第二颗珠子是山。和三山五岳的雄伟比起来,桂林的山只好算是大地的盆景。小巧的石灰岩峰岭拔地而起,一座座突兀的青葱。城中心海拔最高那座“叠彩山”,耸立在我家小木楼正对面,我们从小爬上爬下,每一块石头都摸熟了。

    春天只要稍微下一点儿雨,山上的竹笋就迫不及待地窜出来。矮矮的竹丛千竿万竿,疏疏滤过夕阳。我和大表妹趴在地上,睁大眼睛搜寻细细竹竿掩映中的新笋尖。“姐!姐!看我找到的!”大表妹钻出竹丛,举着一根被压在岩石底下的新笋,她始终带着婴儿肥的手指,一如那新笋未经阳光的细嫩。

    等到把新鲜竹笋炒鸡蛋收进了五脏庙,我们又上山去掐野生的凤仙花。凤仙花形似蝴蝶,野生的粉红色花朵娇嫩可爱。那时不懂得将这种俗称“指甲花”的植物花叶捣烂了,真可以用来染指甲,我们姐妹只搜寻茎叶间那些转黄的蒴果,轻轻掐住,籽荚就会弹射出很多籽儿来。很多年以后才知道这花可食可用可入药,小姑姑特地上山采了种子给我,这花儿便在我如今的院子里年复一年开到如今。春来将鲜花嫩叶摘下来,焯一下水后加油盐凉拌,每一口都是记忆里湿湿的绿意葱茏。

    叠彩山虽然不大,好吃又好玩的东西也不止竹笋凤仙花。哥哥煞有介事地吹嘘过,把野蜂蛹烤熟了特别特别好吃。只是掏鸟窝捅蜂窝这一类在外面调皮捣蛋的事儿,他不敢让家里知道,否则除了竹板夹肉之外,他再也没有什么好果子吃。所以他平时不带我们玩儿,唯恐被告发。那次他们一帮大男生在掏野蜂窝,偏偏让我们姐妹撞个正着。

    稳稳地挂在树枝上的那个蜂窝实在很大,歪歪地生在山崖边的那棵树实在很高,情绪高度亢奋的男生们争先恐后,各显神通,竟顾不上像往常一样把我们赶走——结果,捅了野蜂窝可不是开玩笑的啊,被惹恼了的野蜂成群结队飞扑过来,一伙半大孩子各自抱头鼠窜。奈何躲得了第一只躲不了第二只,我的手臂被毫不客气地蜇了一下,立刻肿起来。为了坚守和哥哥订立的“攻守同盟”,连哭都不敢哭,更不敢告诉家里大人。等伤口好歹愈合了,手臂上留下一个永远遮盖不去的疤。至于历经这千辛万苦才见识到的野蜂蛹……那天谁也不敢带回家,自然没吃着。

    后来回家省亲,哥哥特地带我去到那家叫做“味道制造”的餐馆。头一道菜端上来,精致的白色大磁盘分四格,满满是油炸火烤的蜂蛹、蚕蛹、蝎子和蚂蚱。“吃吧!”哥哥得意地笑。“香吧?我从前没骗你吧?”

    第三颗珠子是米粉,桂林街边寻常的小吃。先将上好大米磨成浆,装袋滤干,揣成粉团煮熟,然后压榨出来。米粉要好吃,最讲究是卤汁和配菜。各家米粉店都有自己的制卤汁秘方,据说大致上是用鸡、猪、牛等禽畜的骨头汤,加上沙姜、罗汉果等数十种中药和香料,精心熬制而成。

    每次回桂林,家里人一接上我必定先要带着去吃碗米粉。桂林的米粉店、米粉摊遍布街头巷尾,大多营业到子夜时分才打烊。不必找有名的益轩、石记或味香馆,只要街边普普通通的一家小夫妻店就好。

    铺面通常很小,两张矮矮的小圆桌,若干小木凳,算不上干净整齐。一家人闹哄哄地坐下,我眼巴巴地迫不及待。但见老板娘从大木屉上抓起一团米粉,扔进身边那口滚开着水的大铁锅,用漏勺抖两抖,倒进海碗里。老板接过来浇上卤汁,铺上切得薄薄的一片片卤牛肉,再加些酥脆的油炸黄豆或花生米,撒一撮葱花、一撮油辣椒末,拌一勺腌豆角——“砰”地一声,一碗朝思暮想的米粉就摆在眼前了,吃在嘴里圆细、爽滑、柔韧,回味无穷。

    从北京、上海、广州、香港,到纽约、旧金山、多伦多、渥太华,各处也都见到过不少桂林米粉店,看上去也是差不多的原料配料,可口感却大相径庭。就是哥哥家楼下那家米粉店的老板娘一边给我盛汤,一边作出的总结:“别处没有漓江水的啊,傻妹崽!怎么做得出一样的味道?!”

    第四颗珠子是桂花。金桂、银桂、丹桂、四季桂,不同品种的桂树在城里随处可见。小时家里巷口外一溜儿桂树都不高,粗粗的枝干分杈很低,三窜两窜就爬上去了。夕阳下坐在上面吊着两条腿,晃啊晃啊,等我姑妈下班回家。看街上陌生的行人和熟悉的邻居们来来去去,听那些脚踏车铃铛的声音,锅碗瓢勺碰撞的声音,吵架斗嘴的声音,呼儿唤女的声音。紫气红尘在墨绿色的,硬挺着锯齿边的树叶上滚来滚去,让人心里一点想法也没有,只看见人间寻常日子的平和安稳。

    长大了,在北京念书的邻家哥哥放假回来,我陪他去配眼镜。走到伏波山下,我指点给他看:“这是金桂、银桂、四季桂,那边还有丹桂!”一边放肆地笑话他孤陋寡闻。这位整天只会闭门读书的“品学兼优”,自小也在桂林长大,却不仅不知道桂花开时香同而色有不同,他的眼睛大概连余光也从未注意过家乡的任何花花草草。我料不到他有一天会突然回过头来问我:“是秋天了,我的心在满树桂花一城香里,你可知道?”

    ——此后,一季季绕鼻而来,不绝如缕的桂花香里,我坐在山边树下的石凳上读他写来的信,一封又一封。年轻的相知相许,撞得人心壁发颤。那逡巡难已的余波,映照我们携手同行的人生道路,从家乡到异国,从过去到现在。

    最大最圆最亮的那颗珠子,每一个角度,每一点光泽,都有关于外婆与祖母。她们给我丰盛圆满的爱,可以车载斗量,却不能够写,只让我流着泪,思念。我祖母做莲藕丸子、茄夹都不放肉末,新鲜青辣椒用油煎了淋几滴酱油,都好吃的不得了;我外婆拿手的醋血鸭、酸菜小泥鳅还有凉拌马齿苋,简直天下无敌……

    乡愁,有时候就是那些刻骨铭心的味道,嗅觉与味觉的记忆,点点滴滴,在岁月的贝壳里凝成珍珠:还有一颗是丝瓜,母亲为我留到深夜,凉了又热的肉片丝瓜汤;还有一颗是鞭炮,大年初一的家门口,满地厚厚嫣红托起的硝烟;还有一颗是樟木,我三舅舅用刨子在木料上一下一下推出来的刨花,缎带一般;还有一颗是粽子,我姑母用一张张新竹叶包出来,烂熟滚热的糯米香……

    一颗颗数之不尽,永不改变的晶莹柔润。我的心丝一缕缕纺成线,把它们穿成一串,藏进紫檀木的盒子里,衬着深蓝色的丝绒,安放在我异乡的床头。

    于是梦里,竟不知此身是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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