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国讲学一个多月,回来被时差搅得天蒙蒙亮就醒了。冲一杯茶,到院子里转一圈,看见花坛菜地里长势最旺的无一例外是杂草,心想,这可倒好,回国这段时间里大吃大喝累积下的赘肉,不愁没有消化的去处了。
等转到前院,发现我最喜欢的一棵牡丹竟然满株枯黄,形色萎靡,不由得大惊失色,手里那一杯岩韵花香俱全的“大红袍”,差一点儿失手掉下来。这一棵“中国红”有四、五年树龄,植株已经相当成熟,怎么搞的?!
关于种花种草种菜,我并不是行家,更不是天才,远不是种什么都能养活的。这些年来屈指数去,小苍兰、菊花、宝华玉兰、蓝莓、樱桃、杜鹃、锦带、绣球……没有活下来的简直不胜枚举。每逢耕耘一番之后得不到结果,通常也只好愧叹一声技不如人,重头再来。
可牡丹不一样,尤其是这一株。
刚搬新家前年秋末,我下了课顺便拐进熟悉的花圃去闲逛,正撞见花圃主人打算将这株植物扔掉。我问他是什么,他说是牡丹,哪个品种不记得了。春天里花朵盛放的牡丹价格昂贵,到这时节只剩下深褐色光秃秃的枝干,的确没了卖相。这样留在花盆里肯定熬不过严冬,花圃主人懒得再为它费心了。可它不是寻常杂花乱卉,它是牡丹呢!我心里觉得不忍,说不如卖给我吧,这就花了一点点钱把这株牡丹抱回家来,种进地里。
这是我种下的第一株牡丹。
尽管知道牡丹生命力十分顽强,我也没有料到,这一株牡丹当年春来便开花了。虽然只有一朵,也昂然挺立在枝头,硕大的鲜红花瓣凝金蕊,重叠展开清雅绵密的芬芳。这是一棵不折不扣的“中国红”呢!真正国色天香,让人从心里感慨“石竹金钱何细碎, 芙蓉芍药苦寻常”。
后来它的生长状态一直很稳定,到今年早春我离家之前开出了四朵,朵朵单生在枝顶,赤英烂漫,云锦霞裳。那种红艳艳的芬芳穿透力很强,不是玫瑰的浓郁,也不是茉莉的恬淡,就是连绵不绝的一丝丝一缕缕,仿佛无处不在,又不能轻易捕捉,只在刚刚回春的空气里慢慢蒸发,慢慢缭绕,透明的飘飘渺渺,千重万叠。惹得左邻右舍隔院闻香,都过来驻足端详,赞叹半晌。
可如今竟然憔悴成这样了。细细检查来检查去,逐渐枯黄的叶片上看不出病变或虫害的痕迹。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我急得跺脚。
纽约的老友兼同事建国兄恰在此时打电话来,问我:“回来了?在国内跑这一趟没累趴下?”
我每次长途旅行回来,他必有这样一通电话的。我脱口就回答:“这一个多月转战大江南北,的确有点儿累,不过心情还是很好的。倒是此时此刻无比郁闷啊,我最喜欢的一棵牡丹快不行了!”
——话一出口,我立刻意识到自己造次了。
我们相识于05年春天的一次国际汉语教学研讨会上,一见如故。建国兄比我年长十几岁,又是同行,十几年来一直在我的生活里充当着一个亦师亦友亦兄长的角色。我在他面前随心所欲惯了,放肆惯了,竟然一点顾忌也无,今日这几句话说来都不过一过脑子。什么“快不行了”?!怎么叫做“快不行了”?!
因为他罹患癌症已到晚期。过去整整一年来,化疗根本不曾间断过,病情也未能得到有效的控制。我实在不应该这样鲁莽地和他提起这种关乎生命,关乎生死的词句。
他那头却完全不以为忤,也根本不忌讳,只是笑,照例教导我:“地里长的东西,如果没有病虫害,却长不好,那肯定不是被旱了就是被涝了。”
我在自己的冒失里惴惴不安,企图岔开这话题,结果却很愚蠢地把话越说越别扭:“算了,叶子都掉光了,不管它了。”
“叶子都掉光了有什么关系?”他依旧笑呵呵,反问。“比如说人生了病,头发都掉光了,不等于就完蛋了,是不是?生了病就治呗,不治怎么知道肯定治不好?你说你这种五谷不分的小丫头片子懂得什么叫种地?”
他还要调侃自己,也没忘记调侃我。我突然间有点语塞,心里茫茫然、恻恻然。寻常人病到这步光景,受惊吓而亡的都不在少数。他硬生生挺到现在还不算,还照样谈笑风生,一点避讳也没有。
我重新打量眼前的“中国红”。它现在的位置,正是屋檐侧面的雨水疏导管的出口!排水性太差了,今年雨水多,“雨水!”我说。“罪魁祸首肯定是雨水!这棵牡丹被涝了!”
“这不就找到问题的症结了?你给它挪个地方试试?”他还是笑。
我答应着,一边转过阳台栏杆,寻思着给这株牡丹重新找一个日照时间更长,土质也疏松得多的位置,一边继续和他说着话。
他问我,“英译中国古典诗歌”这门课的课程大纲准备得怎么样了?
建国兄是纽约市立大学曼哈顿社区学院的终身正教授,中文学科建设的负责人。在这一方他自己称之为“学术试验田”的校园里,他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全方位地促进学科健康发展。包括保证高质量的教学效果以激发学生的学习兴趣、提升任课教师们的综合素质以达到最好的习得效果,同时利用各种校园文化活动以激励学生们学习中国语言文化的热情。
因此在短短三五年之内,曼哈顿社区学院的中文课程设置由最初仅两个梯次的语言入门课程扩展为八个梯次十六个班级,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学生。其中包括“20世纪中国文学”、“近代以来中国社会文化历史综述”以及“中华文明与语言”等以文学、文化为重点,面向各专业学生的通识课程。他在这个耕耘探索的过程当中发表的一系列卓有见地的学术观点,也引起了学界许多同行的关注。
去年春末,他因高血压住进医院。数周之后确诊报告出来,旋即开始治疗,他不能照常去学校上课了。事发突然之际,他打电话来,嘱我接下他那个学期的“20世纪中国文学”和“高级汉语”两门课。
此后的两个学期里,他在医院,我在他的“试验田”,我们几乎每周都通电话。我向他汇报课程的进度和学生的反应,他指导我如何强化课堂的教学效果,我们一起探讨国际汉语师综合素质陪养的模式……
他不仅一直关注着学校的教学工作,同时也在整理自己过去零散的学术体会,写论文。我有时忍不住要劝:“不要管这些了,好好养病吧!”
“养得好的病才要专心养,丫头,”他竟然这样平静地回答。“我这样的,必须和时间赛跑,跑得过多少算多少。”
这是视治学重于生命的学者,是将学术等同于生命的精神。我默然,只好提着沉重如铅的心,尽量跟着他跑。“英译中国古典诗歌”和“20世纪中国银幕经典中的社会与人”是他在病榻之上为本科学生设计的两门新课程,前一门由我来上,后一门他自己上,计划今年秋季开学便要招生的。
“大纲已经做出来了,内容也准备得差不多了,我回头就发过去给你,”我说。“只是觉得选诗还需要斟酌。有些原文涉及的典故太多,我担心课堂上一讲开来收不住,时间不够,不讲开学生又理解不了。”
他便叫我举例,逐句和我讨论哪些必须要讲,哪些可以暂时忽略。说着说着往往忽然停顿好一会儿,因为接不上气来。他实际上浑身酸痛,严重水肿,当时进食都已经非常困难了。
我实在于心不忍,劝他:“先休息一会儿,明天再继续讨论吧。我给你唱个歌,好不好?”
好吧,他说,那就唱“大海啊,故乡”。
唱完了,我挂上电话,旋即移种“中国红”。夕阳下,踩紧这株牡丹四周的土,想,且待来春吧,如同人生了病,不好好治怎么就知道不能治好呢?!
然而这世界上的很多事,都不是人的主观愿望所能够控制。数月之后的秋末,我在福州师大讲学当天惊闻噩耗,建国兄病逝于纽约。
竟来不及远奔面诀了,再回到美国,已不会再接到他殷殷问我,“时差倒过来没有”的电话了。我就此失去一位不可多得的良师益友。
建国兄从西安外国语大学英语专业出身,曾经执教于宁夏大学外语系。旅美之后拿到圣-麦克尔大学外语教学硕士、哥伦比亚大学应用语言学/跨文化学博士,主攻跨文化语言教学、外语教学法研究,对翻译理论与技巧研究、中美比较文化研究也颇有心得。他惠赠的著作都排列在我的书架上:长篇小说译作《美国之鹰》,学术专著《跨文化教学意识与国际汉语师资培训》和《西方人文社科前沿述评:应用语言学》。每每翻开这些书,建国兄的音容笑貌就到眼前。“百度百科”等网站上介绍他的词条,留下了我随手给他拍的照片,摄于我们一起参加纽约市立大学的“亚洲文化活动周”的讲座之后。2012年曼哈顿下城早春的风里,他的神情一如我熟悉的自信聪敏、稳重谦和,仿佛他清朗的声音随时还会在电话那端响起……
又一次春风吹起的时节,那一株“中国红”再也没有发出新芽,问题被发现得太晚,即便移种也来不及了。只在我的相册里凝固成曾经盛放过,记忆里无法磨灭的,一枝红艳露凝香。
**中国花卉协会“我和花卉的故事”征文优秀奖2019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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