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的旧文。
1.狂热
首先回到一个困扰我多年的问题:好心办坏事是否应该责备?宏大一点的例子可以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捷共面对国家的混乱状况感叹“我们的本意是好的”(大意如此),细微一点的例子更是随处可见:“我这么做是为你好!”——这句话出现的频率绝对不算低,若不是很多父母的强加干涉,他们的孩子应该会有另一种人生吧。看了《解体概要》第一篇《狂热之谱系》,有如醍醐灌顶,原来这个问题的关键不在于判断标准是结果还是动机,而在于“好心”本身便存在问题。这本书的作者萧沆(Cioran,别译齐奥朗)信奉虚无主义,并从该角度对问题进行了回答。
在萧沆看来,信仰是狂热的产物,人又有本能的迷信,“人一旦失去保持淡漠的能力,便成了潜在的凶手;一旦把他的想法变成了神,那后果也便不可估量。”人是可以为了信仰而杀人的,不管这信仰是来自于理性、国家、阶级或者种族观念,产生的极端行为与宗教裁判所一脉相承。
“人一旦拒绝承认思想观念是可以相互替换的,就会发生流血……坚定的决心下面竖着一把尖刀;满怀激情的眼睛预示着凶杀。”坚信理想,追求真理,热爱信条,狂热由此而来。他认为“一种满嘴玩笑的智慧总比一种发作起来的圣洁要柔和些”,人们将自己的行为一个崇高的理由,强迫他人来接受,于是乎,人人都成了改革家,想着要拯救他人。
一个典型的理想主义者是萧沆的敌人:“我只要听到一个人诚恳地谈及理想、未来、哲学,听他以充满信心的语气说起‘我们’,听他提到‘他者’,并以担当他们的代言人为己任——就足以把他看成是我的敌人。”这样的人在他看来是潜在的暴君。“一切信仰都推行着某种形式的暴政,因为其主导者是些‘纯洁的人’而变得尤为恐怖。”真正可怕的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坏人,而是充满着理想要去改变世界的人。
“狂热之徒,则是人所收买不了的;如果说为了一种观念,他可以杀人,那他同样可以为了这种观念而被杀;在这两种情况下,无论他是暴君还是烈士,都是魔鬼。”
历史上的事例有很多,不便列举。我们一直接受的教育是,理想推动了历史的发展,伟人都有着崇高的理想,为了一个崇高的信念而死是神圣的,而萧沆则告诉我们,所有狂热的理想信念才是罪恶之源,保持淡漠才不至于害人害己。孰是孰非,自行判断,我主要是引荐,不做过多评价。今天刚刚看了第一篇,希望自己能坚持下去,解构更多的成见。
2.诗、生命与死亡
一开始萧沆是在阐释堕落的根源:纯真会被与人的交往败坏。“若说我们每一个字都在赢取一场抗击虚无的胜利,这也只会让我们更为强烈地承受它的宰制。人是按照自己在四周扔出的字数在死亡……说话的人没有秘密。而我们人人都在说话。”既然对话会导致堕落,那么人就应当聆听自己的沉默,“吟唱只有自己一个人的遗憾能听见的和音。”而事实上,“他却变成了宇宙的一张碎嘴,惯以他人的名义发言,而他的‘我’更是酷爱复数人称。然而以他们名义发言的永远都是冒牌货。政客、改革家,还有其他一切宣称某种共同借口的人都是骗子。只有艺术家的谎言不是彻底的,因为他只管发明自己。”
接下来他开始谈到诗,这几段话用方括号括起来,大概是与篇名《解读堕落》不大相符,作为一个额外的部分添加在后面。“‘人们’所暗含的与‘我们’所名言的复数人称概念,构成了虚假生存舒适的庇护所。唯有诗人承担得了‘我’,只有他以自己的名义发言,只有他有权这么做。诗若是被语言或理论所染指,便会不伦不类:‘使命’会窒息吟唱,概念会妨碍飞翔。”剖析开来,萧沆不相信交流,认为人只有对自己才是真实的,哲学与预言(不管是宗教的、道德的抑或政治的)对他来说都是“伪真”,因其充满了“人们”与“我们”,是为人代言的巅峰。
“定义是抽象思维撒的谎,伟大的精神则是志工精神的闲扯淡:一座神殿的基石上总有某个定义,而一种号召则一定能在其中纠集一帮信徒。所有的教育都是这样开始的。”有趣的是前面有一篇《在定义的墓地里》,专门论及定义。萧沆把定义看做一种破坏性的事物:“但是以一种定义来体会一个事物,无论定义多么随意,都是在拒绝这个事物,是在把它变得乏味而多余,是在灭绝它。”好比是给一样东西命了名,给一个人贴了标签,于是便不再思考其内在的本质,“精神把自己浪费在自己命名和规定的东西里了”。精神中鲜活的部分被抹去,也就进入这“定义的墓地”。
正因为定义是一种僵死、具有破坏性的事物,诗歌才显得难能可贵:“于是人又怎么能不向往诗呢?它,跟生命一样,有借口可以什么也不必证明。”这个结语点明了一个简单的事实:诗歌是一种无用的东西。诗人在与自己的沉默中创造出诗歌,并不是为了证明什么。抱有某种目的去写诗是行不通的,萧沆举例说雪莱“宽宏”的一面使其大部分作品过时(除了在英国文学史的课上,谁会知道他写过诸多的政治诗歌呢?),而莎士比亚则由其“无用”而传诵至今。
既然萧沆说生命可以什么也不必证明,就来看看他对生命与死亡的看法吧——这两个话题总是相生相伴不可分割的。死亡是精确的, 因为每个人必定会死,而“生命一再堆积无效的秘密,独占了天下的无意义,结果它勾起的恐惧比死亡多:它才是真正的未知数。”生命也不能有什么目标与意义:“给生命以一个确切的目标:生命便立刻失去了魅力。其目的之不确定性使它高于死亡——而只需丝毫精确性便能将它贬低到坟墓等级的庸俗。”对抗死亡终究是无效的,挖掘生命的意义到最后只能发现一片虚空。“生命在疯狂中诞生,在倦闷中解体。”
本来这部分想多写几句,但是思路中断了,就此草草结束。因为《解体概要》是一本哲思随笔性质的书,篇章比较零散,就不一一做笔记了。
3.痛苦
每个人都抱怨自己的痛苦,然而我们也知道,能说出来的痛苦就不是真正的痛苦,萧沆是这么描述的:“一个人所承受的痛苦,若具备明确的特质,他就无权抱怨;他毕竟还有事可做。大痛大苦的人从不会倦闷:病痛占据着他们,就如同悔恨滋养着罪人一般。”在这里,他把倦闷当作最大的痛苦。
他假设,若星期天下午延长到一个月,人们会陷入难解的痛苦:“在没完没了的星期天里,存在之苦彰显无遗。有时人还能在什么东西里忘掉自己,但如何才能在世界里把自己忘记呢?这种不可能就是痛苦的定义。”保持忙碌就可以避免认知世界原来如此虚无,漫长的假期引起的痛苦简直难以忍受。
那么痛苦是可以分成不同层次的吗?在另一篇里他又否认了这一点:“人从来就在痛苦,只是痛苦因当时哲学所维持的整体视野,而可以是‘崇高’、‘正义’或‘荒诞’的。不幸是一切在呼吸的东西共同的经纬,但其存在的形式却在发生着变化;而这些不同形式则构织了一系列顽固的表象,诱使每一个生命都以为自己是第一个如此痛苦的人。这种自觉独一无二的骄傲促使他去爱上自己的疼痛,去忍耐。在这样一个满是痛苦的世界上,每一个痛苦都唯我独尊,全然无视别的痛苦的存在。”篇名也饶有趣味:《形容词霸权》,人们所认为的区别与创造,不过是更换了形容词。
既然每个人都在痛苦,又如何去判断谁的痛苦更严重呢?萧沆写道他在医院里遇到一个老太太,不停抱怨身体的病痛,仿佛“只有她的病痛才是时空唯一的主宰”,这样对自己的过分关心让他下决心“要从此放弃我的痛苦”。我们或多或少都有这样的体验,听别人诉苦是一回事,真正碰上了又是另一回事:“他人的痛苦,在我们眼里都是可以解释而且能够克服的;我们以为他们之所以痛苦,是因为他们没有足够的意志、勇气,或是不够清醒。在我们看来,每一种痛苦,我们自己的除外,都是合理或者简单得可笑”。
就算是我们自己所经历的痛苦,此一时,彼一时,永远是当下的痛苦最沉重。好像考试,总是紧接着要考的那一门最紧张最艰难,考完回顾又觉得不过尔尔。多少人考前的心情如同《小团圆》里写的,宁愿打仗也不愿考试。要是考完试再听到城门被攻破的消息,估计不会感到轻松吧。
萧沆用了一个有趣的短语:“直立起来的痛苦”。直立起来后,人所做的便是改变自己,而我们的本质无法改变,这大概就是痛苦的来源。他又引了这么一句话:“存在等于痛苦”。人能够意识到自己的不幸,因而,“你的痛苦就如同命运一样,没有目标”,只能“甘心接受痛苦的入侵”。
萧沆本人对痛苦也深有体会,他的思想,根据译者序所说,是“早年失眠之苦的后遗症”。他无法控制失眠,被迫清醒着面对生命的虚无,质疑自己的存在。
4.孤独
《孤独——心灵的分裂》,从这个标题就可以看出萧沆对孤独的看法,“一个孤独的世界面对一颗孤独的心灵,彼此注定要分离,要在对立中激怒对方。”孤独太过强烈,人就成为异端,孤独等同于叛逆。
另一篇里,他写道,“真正孤独的人不是被人抛弃的那一个,而是那个在人群中痛苦着、扮演着无可挽回的喜剧戏子,他在市集上拖曳着自己的沙漠,展示着他那微笑着的麻风病人的才情。”痛苦能够解脱我们与事物的联系,却“惟独不能解脱我们对自我的执着和那种不可推卸的个体感”,而个体感正是“孤独最终的基础所在”。因此,“孤独被放大成了本质。”然而过多地诉说孤独是违反规则的,所谓文明是“人不以自己的烂疮示人”,是遵守世界的规则。若“每个人都让自己的孤独自由发挥,上帝就得重新创造这个世界,因为世界的存在,全赖于我们的教育和我们对自己的恐惧……”
孤独来自存在的个体,每个个体的孤独方式与程度不同,最孤独的是叛徒,“因为他把他的个体性推到了极致。”所以“犹大乃是基督教史上最孤独的人”,但“并不是孤独史上最孤独的”。他的背叛很具体,出卖了一个神,而有一种更复杂的背叛方式,不指向具体人与事:“抛弃一切,却不知道所谓一切意味着什么;孤立在自己所属的环境之中;借由一种形而上的分离,去拒绝那些塑造了自己、包围着自己、支撑住自己的东西”。这种最深刻的背叛,是背叛存在,抗拒一切却无人知晓,他的惩罚又会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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