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晓岚的故事讲得精彩。不仅讲鬼狐神怪,也讲世道人心,以平静的语气揭开伪君子们道貌岸然的外衣下的罪恶。这样的写法,宛然是一幅小丑图,让人忍俊不禁,作者虽无鞭挞之语,而用意立现。试看下面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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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两塾师邻村居,皆以道学自任。一日,相邀会讲,生徒侍坐者十余人。方辩论性天,剖析理欲,严词正色,如对圣贤。忽微风飒然,吹片纸落阶下,旋舞不止。生徒拾视之,则二人谋夺寡妇田,往来密商之札也。此或神恶其伪,故巧发其奸欤?然操此术者众矣,固未尝一一败也。闻此札既露,其计不行,寡妇之田竟得保。
---滦阳消夏录四
评析:
故事大意为:有两个教书先生住在相邻的村子里,二人都以为自己道学深厚。一天,相约一起讲习学问,下面有十余个弟子和侍候的人。二人义正严词,俨然学问家的样子,正论辩中,忽然风吹来一张纸,弟子拾起来一看,原来是二人策划如何抢夺一个寡妇田地的往来密信。(作者说,这难道是神灵厌恶二人的虚伪,才揭露二人的奸情的吗?世上这样的人很多啊,并没有全部败露。)听说,因为密信被发现,后来二人的计谋未能得逞,寡妇的田地也保住了。
这个故事在开首极力渲染两塾师正人君子的形象,及至高潮时,笔锋急转直下,毫不留情地挑开二人虚伪的面纱,让二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当众出丑,声名狼藉,真是大快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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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讲故事的手法并非纪晓岚独创,古已有之。请看冯梦龙《古今谭概》中的故事:
刘氏题诗
许义方妻刘氏,端洁自许。义方出,经年始归,语妻曰:独处无聊,亦与邻里亲戚姬家往还乎?刘曰:自君之出,足未尝履阈。义方咨叹不已。又问何以自娱?答曰:惟时作小诗以怡情耳。义方欣然索诗观之,开卷第一题云:月夜招邻僧闲话。
评析:
故事大意为:许义方的妻子刘氏,一直自称品行端正,洁身自好。许义方离家一年才回来,问妻子道:一个人在家无聊,是否和邻居亲戚家女性来往吗?刘氏说:自你走后,我没有离开家门一步。许义方感叹赞赏不绝。又问:那都做些什么事打发时间呢?刘氏说:只偶尔作小诗来表达感情。许义方闻听,兴致很高,要求看看诗歌,开卷第一首是:月夜招邻僧闲话(月光之夜,叫来附近寺庙的和尚聊天)。
在丈夫离家后,一个女子夜晚单独与和尚聊天,这样的女子能端洁到哪里去?须知,和尚的诸多戒律中有一条,戒淫邪,是不能近女色的,故事的最后一句话直接颠覆了刘氏的自我评价,让读者发笑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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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还不是最精彩的。能够用这样的笔法,以登峰造极的技艺揭露讽刺那些拉大旗作虎皮的人的,当数《金瓶梅》的作者,兰陵笑笑生。他在揭露西门庆家店伙计韩道国的嘴脸时,极尽挖苦嘲笑之能事,将其骨子里的欺下媚上、得志猖狂的小人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
韩道国“五短身材,三十年纪,言谈滚滚,满面风”,一副口若悬河的浮夸之相活灵活现地呈现在大家面前,详情请看如下文字:
西门庆新搭的开绒线铺伙计,也不是守本分的人,姓韩名道国,字希尧,乃是破落韩光头的儿子。如今跌落下来,替了大爷的差使,亦在郓王府做校尉,见在县东街牛皮小巷居住。其人本虚飘,言过其实,巧于词色,善于言谈。许人钱,如捉影捕风;骗人财,如探囊取物。自从西门庆家做了买卖,手里财帛从容,新做了几件虼蚤皮,在街上掇着肩膊儿就摇摆起来。人见了不叫他个韩希尧,只叫他做“韩一摇”。
单表那日,韩道国铺子里不该上宿,来家早,八月中旬天气,身上穿着一套儿轻纱软绢衣服,新盔的一顶帽儿,在街上阔行大步摇摆。但遇着人,或坐或立,口惹悬河,滔滔不绝。就是一回,内中遇着他两个相熟的人,一个是开纸铺的张二哥,一个是开银铺的白四哥,慌作揖举手。张好问便道:“韩老兄连日少见,闻得恭喜在西门大官府上,开宝铺做买卖,我等缺礼失贺,休怪休怪!”一面让他坐下。那韩道国坐在凳上,把脸儿扬着,手中摇着扇儿,说道:“学生不才,仗赖列位余光,与我恩主西门大官人做伙计,三七分钱。掌巨万之财,督数处之铺,甚蒙敬重,比他人不同。”白汝晃道:“闻老兄在他门下只做线铺生意。”韩道国笑道:“二兄不知,线铺生意只是名目而已。他府上大小买卖,出资本,那些儿不是学生算帐!言听计从,祸福共知,通没我一时儿也成不得。大官人每日衙门中来家摆饭,常请陪侍,没我便吃不下饭。俺两个在他小书房里,闲中吃果子说话儿,常坐半夜他方进后边。昨日他家大夫人生日,房下坐轿子行人情,他夫人留饮至二更方回。彼此通家,再无忌惮。不可对兄说,就是背地他房中话儿,也常和学生计较。学生先一个行止端庄,立心不苟,与财主兴利除害,拯溺救焚。凡百财上分明,取之有道。就是傅自新也怕我几分。不是我自己夸奖,大官人正喜我这一件儿。”刚说在热闹处,忽见一人慌慌张张走向前叫道:“韩大哥,你还在这里说什么,教我铺子里寻你不着。”拉到僻静处告他说:“你家中如此这般,大嫂和二哥被街坊众人撮弄了,拴到铺里,明早要解县见官。你还不早寻人情理会此事?”这韩道国听了,大惊失色。口中只咂嘴,下边顿足,就要翅趫走。被张好问叫道:“韩老兄,你话还未尽,如何就了?”这韩道国举手道:“大官人有要紧事,寻我商议,不及奉陪。”慌忙而去。
评析:
一个刚进店铺没几天的小伙计,逢人夸耀,俨然是主人跟前的红人。而被告知他的老婆与弟弟韩二鬼勾搭,被众人捉住送往店铺之后,还能口称是主人找自己商量要事,真是出口成“骗”,无耻至极!
作者先介绍了他的老底,然后再让他在众人面前表演,真是洋相百出,更于高潮处戛然而止,来个釜底抽薪:家中后院起火了!作者于后续章节中交待,韩道国无法,只好央求西门庆的红人应伯爵出面,求西门庆搭救。于是,大家知道了,这个自诩为主人一刻也离不了的人,竟然轻易连主人面都不能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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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精彩的例子还有不少。比如吴敬梓的《儒林外史》,描写严贡生时,也有这样的描写:严贡生本是一个乡间恶霸,对上极尽巴结之能事,对下穷尽一切手段巧取豪夺。然而,他对张乡绅和范进却这样介绍自己:
“实不相瞒,小弟只是一个为人率真,在乡里之间,从不晓得占人寸丝半粟的便宜,”
正聊着当前知县时,称,
“汤父母如此做法,一年收入也有八千金,前任实有万金之多”,
正说的兴起,一个小伙计来请严贡生回家,因为
“早上关的那口猪,那人来讨了,在家里吵哩。”
这口猪的来历如何呢?原来,头一年三月,严贡生家一口才下的小猪,走到邻居王小二家去,王小二慌忙送回严家。
“严家说:猪到人家,再寻回来,最不利市,押着出了八钱银子,把小猪就卖与他。这一口猪在王家已养到一百多斤,不想又错走到严家去,严家把猪关了。小二的哥哥王大走到严家讨猪。严贡生说,猪本来是他的:“你要讨猪,照时值估价,拿几两银子来,领了猪去。”王大是个穷人,哪有银子,就同严家争吵了几句;被严贡生几个儿子,拿拴门的闩,赶面的杖,打了一个臭死,腿都打折了,睡在家里。”
大家读到这里,再想想严贡生自称的“为人率真,在乡里之间,从不晓得占人寸丝半粟的便宜”,是多么强烈的讽刺!这样一个无耻之徒竟列学林,所以,吴敬梓要描述的儒林究竟是如何地乌烟瘴气,也就不言而喻。
社会是如此复杂,而人心又是如此深险,古往今来莫不如此。鲁迅曾说: 防被欺。 自称盗贼的无须防,得其反倒是好人;自称正人君子的必须防,得其反则是盗贼。当我们读了这些故事后,是不是觉得,即使是在今天,这些故事对于我们认识社会人心也有现实的指导意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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