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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在金融危机中好不容易淘到的一份工作,虽然也有许多不如意,还是高高兴兴地前去“赴任”了。
我搬行李去宿舍的时候她正坐在桌前悠然地吃着饭,看着我微微一笑,问我是否需要帮忙,我微笑着婉拒了。她身材娇小,肤色偏黄,小鼻头有点翘,鼻翼两侧一小片雀斑,长得不算漂亮,但是笑容很爽朗,能见底儿。
房间很小,一共十多个平方,一面墙是集衣柜、储物、电视于一体的整体橱柜,一横一竖两个分离的上下铺木床,一张小餐桌,两个小书桌,摆得满坑满谷。房间外还有一个洗手间,一个封闭的小阳台,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所有家具是整批订制的,漆成红色,阳光穿过窗边的百叶帘洒进来,一道一道浅浅的金光印在朱红的桌椅床柜上,看起来安定而舒适。
因为工作便利,搬进来之前我就已经掌握了这位室友的所有情况,她与我是同乡,比我年长一岁,在这公司上班已经七、八年了,是采购部的副主管,在同事间以勤勉和踏实著称。
室友的工作很忙,她们部门要负责集团下属十几个分公司的采购和调度,她几乎每天都要加班,每个月只能休息一两天。我所在的部门比较轻松,又有几个可用的下属,每天下班以后便自由了,吃吃喝喝洗洗涮涮,晚上十点左右睡觉。她吃完晚饭以后还要去办公室加班到十点才下班,再吃点夜宵,然后才能洗漱睡觉,而且她有每天洗头的习惯,有时候要用电吹风把头发烘干。所以,我每天准备入梦的时间正是她的洗漱时间,这对我来说是个很大的困扰。作息时间的矛盾有一段时间曾是我心里的结,但是,她也是没办法,要不是为了工作谁愿意这样天天起早贪黑呢,只好忍了。又或者,我也有一些使她不愉快的小习惯,但是她从来没有表示过不满。总之,除了作息时间的矛盾以外,我们的同居生活和谐而宁静。
因为同乡又同龄,我们之间并不缺乏共同语言,聊一聊老家的一些风俗,还有儿时的一些趣事,日常气氛自然又轻松。不论谁买零食回来都会很积极地跟对方共享,偶尔也一起做饭吃,一些日常用品经常共用,谁有空谁就打扫房间。尽管如此,我们从来没有过亲近的感觉,彼此间的交流随意但克制,很少聊工作,也不谈论同事间的是非,都是“老江湖”了,关于人际交往的尺度,各自心里都有数。
我们工作的那家公司是家老字号,规模很大,建筑也很凌乱,一个人走的话很容易迷路,我一般只待在自己的办公室。除了在宿舍会面以外,我和室友唯一会面的机会是开会的时候。公司每周开一次部门负责人的例会,室友有时代替她上司来开会,会场只有我们两个女孩子,我们总是找个角落坐在一起,写小纸条聊天,偶尔在会上无法避免与人擦枪走火唇枪舌剑,回到宿舍我们从不加以讨论,只当它没发生过。
与我同办公室的一个同事老王经常听我提到室友,对她印象很好,有天提出要给她作媒,我回宿舍告诉她,她正洗了澡出来,一边用毛巾擦头发一边大方地微笑说“好啊”。
老王要给室友介绍的是他老婆的堂弟,姓章,也是我们湖南同乡,三十出头,办了个小加工厂,据说人很老实。没过几天,媒人安排了“见面会”,我当仁不让去作了陪席。我跟老王比较熟,他事先跟我打好了招呼,为了烘托室友的正面形象,席间老王一直拿我开涮,我心照不宣地接受了。吃完饭后我们去小章的加工厂参观,其实只是个小作坊而已,沿着河边的村子一直走,是农田边上的一个院子。工人都是老家带来的,虽然湖南每个县市的方言都不相通,但是被亲切的乡音包围依旧是件愉快的事情。乡间的空气不错,夜色也分外柔美,大家在河堤上吹着夜风聊着天,都觉得这件事应该会顺利发展下去。想到可能成就了室友的一段美好姻缘,我也觉得有点振奋。
一晃几个月过去,两人从缓慢进展到停滞不前,后来就慢慢地淡了。小章对我室友比较满意,但是摸不准姑娘对他的感觉,托了老王打听情况,老王只有来问我,我又不是当事人,室友又总是不动声色的样子,自然无可奉告。老王这人是个大老粗,有天看到室友从我们办公室门前路过,他干脆把人家截到旁边的会议室谈心去了,结果也没得到什么有效信息。老王觉得很费解,说你们两个天天一起吃一起睡的好姐们,难道都不聊这些事情的吗?我抱歉地摇摇头,我们真的不聊这些。直到他们的关系结束,我依旧坚持不去作说客,也不向室友打探内幕,只是心里隐隐觉得有些遗憾。据我所知,室友是很传统的想要尽快结婚生子的女孩,流光逼人,遇上一个不合适的人就是一年半载的蹉跎,我们都老大不小了。
那段时间室友的上司请了长假,室友暂代部门主管职务,终于从繁冗的日常工作中脱身出来,不再需要加那么多班了。我俩闲聊时觉得应该趁这得之不易的空闲时间发展一门副业,因为那点可怜巴巴的死工资实在是没盼头。我俩虽然工作多年,但是都在公司里头坐办公室,见识和眼光都很有限,对于“副业”空有热情,并没有任何经验,能想到的只有从网上批点东西出去练摊。我们选了很久,最后一致看中了一种发光汽球,觉得在夜市上应该比较好卖。决定了之后,我们便批发了两箱回来,开始了我们的“创业”。开卖之前的很多个夜里我们深宵畅谈,幻想着一举成功然后辞了职痛痛快快大干一场,聊到兴起时像条鱼一样在床上活蹦乱跳,高兴得忘了形。
时间临近新年,街头的节日气氛很浓,我们选在圣诞前两天的晚上出去练摊。第一天,我们在附近两个镇区晃悠,把市场、夜市、广场等人群聚集的地方都转了一遍,非常不妙的是,我们的发光汽球无人问津。第二天,我们坐车去了市区最繁华的步行街,终于勉强开了张——把我们戴上头上吸引人的鹿角灯给卖掉了。那天晚上后来下起了雨,我们坚持到半夜,于一片凄风苦雨中站在人家的屋檐下看霓虹闪烁,听那雨声一遍遍地打到心里,细细咀嚼失败的苦涩。
我们并没有气馁,元旦前后市区有两场大型的演唱会,这是大好机会,我们重振旗鼓,准备再战一场。
第一场演唱会是港星大联唱,我们从合作单位那儿弄到了两张门票,带上了所有的汽球,信心满满地向市区进发。那天晚上虽然没有下雨,但是刮着大风,体育馆每个出入口都驻扎了一堆小贩,我们分头行动,一个小时后会合,只零星卖出几个而已。演唱会已经开始了,我们头碰头蹲在地上,腿早就麻了,嗓子也喊哑了,心也沉到无底洞里去了。百无聊赖之下,她把一个汽球拆掉,把那个发光的塑料棒拿在手里,打开开关,灯头闪起七色光芒来,顿时就有几个人围上来要买。我们一阵狂喜,趁此机会疯狂叫卖,卖掉了几十个。然后抱着激动得难以平复的心情进场去看演唱会。那晚压轴的歌星是陈慧娴,她唱了三首歌,最后一首是《千千阙歌》,我们坐在冷风中跟着万人大合唱,摇晃着手里的发光棒。室友突然指着一个人给我看,那人手里拿着我们卖的发光棒,我们相视一笑,纵声高唱“来日纵使千千晚星,亮过今晚月亮,都比不起这宵美丽,也绝不会使我更欣赏,啊哈,因我今晚共你唱……”
不久后另一场演唱会是谭咏麟和李克勤的“左麟右李”,我们没有弄到票,发光棒的销售依旧没有什么起色,在体育馆外空自徘徊了两个小时,被冷风吹得鼻酸眼红。最不巧的是那天我竟然遇上了好几年前曾经追求过我的一个人,那时候我已经放弃叫卖了,在一棵树下站着等室友来会合。他被我胸前的一串彩灯吸引,走过来问我怎么卖,我第一眼就认出了他,但是他并没有认出我来。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下一秒会大吃一惊地叫出我的名字,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对他微笑着,脸都僵了,脑子里在飞快地想着要怎么回答比较好,然而他最终也没有认出我来。我把一把发光棒塞到他手里,说“送给你”,然后转身去找我室友了,一边走一边叹人生局促。
我和室友的副业完全宣告失败,那些汽球被我塞到床底下,我们只能收拾身心重又回到朝八晚五的办公室生涯。
不久之后,我之前考的一个职业资格证书到了手,我的老师给我推荐了一份工作,福利待遇等各方面都比当时的工作好,我毫不犹豫地跳了槽。室友很羡慕,她也想换工作,但是也心知换来换去也不会有太大变化,做生不如做熟,起码在这公司已经做到中层了。我走那天,她帮我把行李搬到车子上,然后把自己的行李从上铺搬到原来我睡的下铺,拍拍手笑着说“终于下凡了”。我的新工作在市区,我们相约有时间一起吃饭、逛街,并无眷恋地告别了。
搬到市区以后,生活并没有我想像的那样走上康庄大道,虽然工资高了些,工作更自由了些,但也有许多新添的烦恼。公司很小,只有几十号人,但是人际关系很复杂,让习惯了大企业的我焦头烂额。
我开始租房独住,跟前室友偶尔在QQ上聊几句,想要约顿饭或者一起逛逛街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她依旧那么忙,我也提不起什么兴致,总之各自在泥潭里打着滚,看不到光明前路。
我离开原公司一年多以后,有天她约我周末见面。那天我早已经约了别的朋友,她大方了加入了,我们一起吃饭、逛公园,晚上一起去烧烤。她把那些剩余的发光汽球带了过来给我,把“营业款”分了一半给我,我们抱了偌大期望的副业最后连成本都没有收回来,说起来两人都忍不住笑。
她告诉我那年春节回家相亲成功了,男方在深圳,她终于辞了职,不日要前往深圳与未婚夫会合,预计年底回家时就会正式结婚。我始终不知道她与小章的事情到底问题出在哪里,也不知道这次相亲的男人是如何令她心动,但是看她十分笃定的样子,我相信这次是没错的了。果然,后来他们如期结了婚,并且很快地生了个儿子,当然,那是后来的事了。
最后见面那次我们一起玩到晚上快九点,本来还安排了KTV的行程,但是因为室友要赶最后一班回镇区的公交车,只好提前告辞了。我送她去坐车,彼此都知道大概以后不会见面了,但是并不觉得如何伤感,因为我知道她已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前程。分手的时候,我们拥抱了一下,那是我们认识几年里唯一的一次亲密举动。
在那之后不久,我也咬牙辞掉了工作,彻底地离开了打爬多年的职场生涯,到了云南生活。那时候她已经生了孩子,空间里贴满了宝贝的照片,满地爬的,流着口水的,还有各种奇怪的姿势和表情,偶尔在画面一角能看到她一脸宠溺的笑容,虽然还是那么瘦,但是神态神情与过去那个樊笼之中瘦小苦闷的女孩已经完全两样了。
我们已经好几年不曾联系过,前两天突然在街上看到有人拿着那种闪光的汽球,就马上想起当年睡在我上铺的她来,想起她就想起了那一段在职场苦打苦熬没有希望的日子,一幕一幕,眼角不自觉就湿了。我们从不曾十分亲密,也不曾掏心掏肺,可是在那样漫长的不快乐的灰色日子里,幸好有她相伴。很多个清晨,在闹钟声中醒来却不愿起床,就用手机放点音乐听,有时候是我放,有时候是她放,两个人就静静地躺在各自的床上听音符流淌,那一刻世界很安详。我猜想,那会儿我们心里想的都是一样的,虽然知道一会儿起床洗漱后到办公室里又是一天繁冗无趣的工作,可是这一会儿还是美好的,何况,上(下)铺还有一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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