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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雪地精灵传说
他是怎么喜欢上褐色的呢?在我们通常的经验里,很多喜爱与热情都似出于难以追溯的初衷。或许缘于出生时看到的第一个颜色,或许其放射的波段与他的生理或神经产生了共鸣,或许……追溯原因压根就是穿凿附会,他成之为他,必然有种种喜欢与厌离。
他喜欢写作,却成为了一名摄影师,并非由于他写得不好而更擅长于拍照。在每个人的历程中,成长为什么样的人,从事什么样的职业,进入什么样的圈子,去到什么地方,好朋友是什么品性,从来不是个人选择的结果。他将之归咎于命运,因而在他业余写作的故事里,都不乏与初衷背道而驰的结局。
这给予他安慰?这令他难过。
童年时我们是喜欢童话的,到了少年更偏爱传奇,青年后明白这世上童话只是童话,传奇只是传奇,而小说在打破种种疆域的同时,也建构起他自己现实与梦想的藩篱。他拍摄的作品指向未知,调度未知,穿行于个人经验之外的风景,他透过相机之眼,捕捉陌生之地、或他深谙却仍差一个领悟的布景,将它们定格、润色。他在这样的工作中领略技巧,或恰好为他人所认可。
他的手表表盘是褐色的,他的行李箱是褐色的,他经年随身携带的一卷胶卷的底片上所有带颜色的,都呈为褐色。这卷胶卷是他最后的一卷胶片摄影作品,此后数码相机取缔了传统,也更适合他颠沛流离的工作模式。这卷胶卷记录着他女儿十岁以前的故事。
他的笔记本封面也是褐色的,扉页上贴着他女儿的大头贴,其下他用自来水写道:「你的褐发是世上最美丽的存在。」字迹氧化后也呈现为深褐色。在他的故乡,所有人的头发都是黑色的,他女儿出生时,家人们都惊诧于她稀疏的褐色头发,甚至怀疑这究竟是不是他的骨肉。但他深信不疑,她正是在他邂逅爱情的那一刻就开始被孕育的生命。而他是在此前还是此后迷恋上这个颜色,他自己也不记得了。
他不记得的事太多太多了。譬如他如何从一个不起眼的文字工作者成为一名不起眼的摄影师,譬如他如何介入到爱情与婚姻又如何回到孑然一身……女儿哪儿去了?他用大量的镜头去寻找她,用大量的镜头考问过去,但我们知道,无声的考问只能得到无声的回应,快门持续提供一种静默的可能性,没有语言文字的诠释,他可能一生也不会理解。
在他一边用镜头寻找的过程中,他一边用文字书写着种种故事。有一些故事直指他的困惑核心——我在追寻的过去是什么样的,是否有迹可循;而另一些故事则在当下的历程中虚构着他与过去的交叉。如我们看到他在命名为雪地精灵的脸上认出了他记忆中女儿的模样——原来他都记得。但他想唤她,却想不起来他的女儿叫什么名字。他记得她,又好像不记得。他有她所有的照片,随身携带,又好像它们都不足以与眼前的她相融合。
我们在故事中总是会产生很多疑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可不可能是另一番景象?他是否从来没有成为过一名摄影师,仅仅因由日日看着女儿的相簿,睹物思人,为自己虚构了当下,也为自己编造了遗忘的借口——远离,也为离开做出了合理的解释——工作。他将自己虚构为摄影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深雪中拍摄着雪地精灵——他女儿。这一切都缘于他的构思,展现为一则没头没尾的故事片段。他一直在书写,一直是一位写作者,他的工作是虚构,因而不断地在想象中逃离现实,进入无人之境。
然而真实情况也可能是另一番景象。他以为他是一位进入摄影界的写作者,实则他什么都不是。他是一个没头没尾的人,做着没头没尾的事,他从未将工作看重,也从未寄情于文字。他有没有女儿呢,认识他的人都不以为有,不认识他的人……从未介入有无之中。他是一个孤独的人——如世上大部分人一样——在迷惘中跋山涉水,看不破自我与外相,又道不出存在与虚无。他仅是万千生灵中平凡的个体,像无数平凡的世人一样生活、设想生活的另一种可能性。在推翻一切真实与假设之后,他变得稀薄,他曾深以为然的——女儿、文字、摄影、雪地、旅行……都成为无意义的概念。
他还在书写么?他问自己。
他在书写啊。他每到一个地方,便写作一则故事。这些故事发生在他身上,记录着他的足迹。但故事是虚构的,他经历着没有发生的事,他的书写也是没有发生之事中的一部分。
他不书写。所有的书写都生发于念想与意志。在长期的旅行中他从未习得坚强的意志,他一直在逃避。他拍摄的作品平淡无奇,全靠后期美化,他渴望以另一种不再苍茫的形象修饰他走过的每一个地方,他为此想了种种可能,每一种都指向虚构。
一切追问都可以得到二元不对立的答案。他认识的人们中一部分人指出一定的立场,另一部分人则在前者中选择立场。而他早已脱离他们,在太多的答案之中存在,在存在中走向虚无。
雪地精灵并不是他的女儿,却生着他女儿的容颜。他深知这一点,正如他在漫长的时间里蜕变为另一个人,他变老、遗忘、追寻、回归或逃离。他是他也不是他。正如我同样无法向读者叙说我是谁——名字只能证明存在,却不具备意义。但我们可以做出选择;他选择雪地精灵作为他女儿而存在,而延续,而与他重逢、交汇、对视、发生关系。他的瞳色变得与她一致,仿佛他们真的是父女,承袭相同的血脉。他们离开温室,进入到雪地中,从此以后,长久地徘徊于无人之境,化为酒馆里口口相传的传说。他写与不写都不再作为答案。他是谁,他在哪儿,他从哪儿来,他要去做什么……都将在「雪地精灵」的名词解释中被不断地丰富。他喜欢什么、遗忘了什么、追寻着什么、有果或无,都不再与他相关。他消失了,故事中只剩下雪地精灵,一个身着红衣、褐发、徘徊于雪中、尾随陌生旅人的十来岁的小女孩,有一些羞涩,不敢直面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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扩展阅读:
雪地精灵 04/4 | 彷徨于无人之境的雪地精灵(待更)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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