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她想她

今天想讲一讲83岁的我的外婆。

中秋得上班不放假，想着今天去看看外婆。对，我也只是在乡里流行过的传统节日之时，来看看她，上次来是三个月前的端午，尽管我上班的县城离这里并不远。

五年前我的妈妈她的女儿因病去世，那年我刚满19，对失去和伤痛的体会还不是那么深刻，只知道外婆哭的悲痛欲绝，不吃不喝，几次哭晕过去，我也跟着哭，我也很伤心，伤心的是我失去了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没有爱了我该怎么生存。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敢见外婆，因为她每次看见我就要开始哭，我没敢猜想她不见我是不是就能少哭一回，是或不是于我而言都是一件伤心事。老人家的泪腺其实是已经退化了的，流不出眼泪，更多时候是在低声嘶吼，说她的女儿可怜，她的女儿怎么这么可怜。她留着我妈妈仅存的一寸照片，用做惯了农活满是皱纹的手抚摸寸照上的脸，而后又抱进心门，哭到声音嘶哑，哭到气力全无，哭到捶胸顿足，然后在近乎晕厥的状态轻轻抚平寸照的每一个角。

外公走得早，这么多年来，几个儿女就是外婆的整个世界，外婆很爱我的妈妈，就像我的妈妈爱我。所以妈妈的性格很像外婆：坚强，勤快，节俭，极度善良，但不善言辞。

今天近10点半才到，撞见她正吃早餐，是一碗素面，连青菜都没放一根。她见到我显然很惊喜，眼睛瞪得又大又亮，笑着调侃我今天是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的，这姑娘竟然走到我家里来了，我拍拍她肩膀嘻嘻一声以掩饰尴尬问怎么这个时候才吃早餐，她嘴角一直咧着笑回答我早上起来忙着去地里除草，播了点啥菜种子来着我也给忘了。边说边放下筷子走去旁屋冰箱里把前天谁给的两个月饼，上个月谁买的饮料塞我手上，又走去房间，从柜子里掏出一袋饼干放我旁边，让我吃，老人家储藏的零食总是千年不变的饼干和谁家谁人给的某某某。我推她到餐桌边坐下，告诉她我肚子饱得很，你赶紧吃早餐。

外婆很爱笑，谁跟她说话她都一副视对方如自己孩子般的亲切模样。所以小时候我特别不怕她，常常爬到她腿上，扯她头发上的夹子，想说什么想要什么都直言不讳，而且还叫她别告诉妈妈，她也叹气摇头无奈答应。

吃完早餐我们跟往常一样，我躺睡椅上玩手机，她先是问我对象问题是否已解决，然后开始跟我分享邻里乡亲的家长里短，亲戚晚辈的幸与不幸，我并不能认全她口中的那些人，也还是会顺应她的话意，时而表示疑问，时而表示惋惜，时而哈哈一笑，时而叹一个气。她耳朵不好使，我的所有言语跟表情都必须是我与常人沟通的三倍，换句话讲就是得夸张一点，我夸张一点才表示我有在跟她认真聊天，我夸张一点她才有说下去的欲望。我喜欢这样跟她聊天，因为以前妈妈在的时候她们也会这样 无话不说。

不到十一点她要起身去给我摘菜做午饭：地里的小白菜很新鲜，你在街上肯定吃不到。也不穿鞋，一个健步走到了外面，我拿上手机踱了好几下才跟上，她指给我看，从眼前这块地开始一直到大约二十米外的那块地上的菜全都是她一个人种的，我夸她真厉害！回头想想又觉得夸得不对，反问她干什么要种这么多，吃得完吗？是不是又挑到集市上去卖了？说她不能这样，不能凌晨两点就起来跟大老爷们一起挑那么重的担子走那么远的路，摔着怎么办，引发高血压怎么办！她忙笑哈哈回答没有没有，她已经有两个星期没去卖菜了。

尾随她偷拍的背影

外婆以前一直种菜，然后挑到集市上去卖，前年动了个手术，身体虚弱了不少，稍微好点之后重新搬起锄头。为此舅舅舅妈们没少跟她申诉，结果显然是败诉，都拗不过她。

今天的外婆跟三个月前我见到的外婆，背脊又弯了些。

外婆悄悄跟我抱怨，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梦见过我妈妈了，好想再梦见她一次。她说她现在每天凌晨两三点以后就睡不着了，不管怎么翻来覆去。就想我的妈妈，想着妈妈生前的日子太苦了……没嫁人之前跟着她受苦，嫁了人之后生儿育女相夫教子上班带孩子两不误苦。

她都没有过过一天属于她自己的日子。

在五年之后我想给她许诺过的她想要的生活，想陪她散步跳广场舞，想带她旅游送她大衣以及大冰箱。

写到这里，我有点茫然，环顾一下四周，是只存在我一个生物的两室一厅，可能有几只小强与我相依为命。我在很多时候也想给她，我的妈妈打打电话倾诉一下工作的不愉快，跟她分享喜乐与忧愁。我每天都想吃她炒的家常小菜，我在别人跟妈妈接视频聊的不亦乐乎的时候真的羡慕得不得了，就算是拌嘴也是溢出幸福，以前我不敢说出口，我只想隐藏。怕被人发现我跟个孩子一样需要陪伴需要爱，但是却没有那些。生活还是很残忍的。我承认有些是我不劳而获，但更多我失去的也不应该是罪有应得。

我知道她已经不在了，可我不愿意再听到任何一种提醒。怕见外婆，其实是我更加没有抵抗想念的能力吧。我是她女儿生命的延续，她是我母亲生命的缔造者，说来我们得相互感谢。我希望她的记忆会随着年纪慢慢退化，许多人事不要记得那么清晰，记得穿衣保暖，记得吃喝拉撒就好，毕竟想念这个东西，实在太痛苦了！

而我，我是一个大人了。我会想念，也是应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