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越感

优越感

                         ¨钱静

中庸是个好东西，它不左不右，它调和，面貌温和，见谁都笑容可掬，可爱得像个身材匀称、面目姣好的半裸女子。但人做起来就难。就拿对人对己来说，对人不是奉若神明，就是踩到脚下，对己不是自卑到自杀，就是傲慢得像个皇帝。这般心态，落差极大，就像云南的山水。

这里只说傲慢。把傲慢摆在脸上、行为上的不多，更多的是藏在心里。在心里震荡一番后，粗粝的大件坠落，流淌出来后，它温和了些，从语言上表现出优越感。

我有个远房婶婶，四十出头，1.7米的个子，体型不胖不瘦，骨架是劳动锤炼过的坚实，五官端正。她姑娘时我没见过，但可在脑子里还原。慢慢复原，姿容绝世不说，绝镇的姿容就出现了。什么话题起头，我忘了，她说，城里的那些女的，个个打扮漂亮，但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来到农村干几年试试，怕还不如我。最后这五个字，硬铮铮的能砸死人。她的意思是，她们若在农村，无论干活还是漂亮她都完全可以碾压。若按假如来说，这是可能的，可实际是，她在农村，得常年面对牛屎马粪，苍蝇闹腾的茅厕，她们在城里，被超市、新资讯、各路色鬼包围着，脑袋里装的自然不一样。我婶婶是靠假如创造优越感，跟阿Q可算做兄妹。阿Q当兄长不会有人争辩，他能把癞头疮推到“你还不配”的高度，这自造优越感的能耐无人能及。

啊Q是文学修辞的结果，我婶婶是实打实生活中的肉体存在。他们都是特例。日常里的优越感较为平和一些，但覆盖面无所不在。除了农村人对城里人有优越感，还有城里人对农村人的优越感，有权者对无权者的优越感，高职位对低职位的优越感，事业单位对企业的优越感，悠闲工作对忙碌工作的优越感，有工作对无工作的优越感，大城市对小城市的优越感，富人对穷人的优越感，男人对女人的优越感，美女对丑女的优越感，等等，等等，有兴趣的同志还可以找出一些来。总之，只要自己在某方面高出一些，即使是自造出来的，下巴都要扬起来，声音都分外高亢。

从古至今，人都被分为三六九等，上层、中层、下层。皇帝的优越感最强，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容易被冲得昏头昏脑，最后连自己是谁也不知道，把个大好江山给弄没了；清醒的，算得稀世珍宝，能把修剪整齐的江山托付给后辈儿孙；下层，没有依托的资源，只能自造，否则难以给自己找到存活于世的价值。

古时候，下属或底层，要自称奴才、小人、草民，要下跪，被招进皇宫的男孩像劁猪一样割掉卵子，再割去快乐根，让你撒尿时接近于跪的姿态。他们骟掉你，就是骟掉你的尊严。连快乐根都能拿掉，还有什么不能拿。现今，不用自称奴才、小人、草民，可以站着了，但“屁民”还在某些人的意识里跳动。“屁民”们时不时“被代表”一回，说这生活有癞头疮，有痦子，被指责为负能量，有人怒目圆睁：闭上臭嘴，要说头上油光发亮，那是美人痣；办个事，被推来推去，伸长脖颈喊，无人理睬。这里没有在肉体上骟掉你，但尊严是被骟掉了。没有尊严，心就凉了，明白自家的处境：屁民。但总不能这一样沉着脸过日子，并发明另一个活下去的理由：寻找优越感。

“不如我”被表达出来后，就有看不起人的意思。于是相互看不起，上层看不上底层，底层看不上上层，东洋人看不起西洋人，西洋人看不起东洋人。相互间，优越感越强烈越隔膜，越隔膜越有优越感，优越感的鸿沟也就被挖得越来越深。

“路西法效应”说明，自己是可以成为另一个人的，只要环境改变，一个上进好青年在流氓堆里也会变成流氓，若有机会进入官僚机构，他也容易变成官僚。对另一个人有优越感就是对另一个我有优越感，也就产生了我看不起另一个我，就像后来的官僚对原来上进好青年的优越感。所以从根源上说，优越感就是为掩盖自卑，创造一个漂亮的幻像。

人最狼狈的事莫过于死。不管你风华绝代、富甲天下、权倾朝野，活着傲慢、优越感鼓胀，死后形貌丑陋，成了一坨腐肉，成了蛆虫的巢穴，跟一具动物的尸骸一样化为尘土。死亡是对傲慢、优越感的极大嘲讽。把自己看得平常一点，能化掉死神脸上嘲讽的微笑。

实际上，人活着，各有所长，境况各异。理想的状态是，放低姿态，相互尊重，优越感的鸿沟才能填平，最终实现尊重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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