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句话应该是——不养儿不知父母恩。我还是觉得“不知父母疯”更贴切,关于父母如何恩惠于我们,我认为我一直都是非常清楚明确的。
或者说这“疯”包含在广义上的“恩”之内,这是我之前从未体会到的,在我当妈之前。
01
我家一直是周围人眼里的模范家庭——爸爸事业成功蒸蒸日上,妈妈美丽贤淑持家有道,两个孩子男是男样女有女娇,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处处开花。一家人所到之处都是赤裸裸毫不掩饰的夸赞和羡慕:“赵总啊,你看看你家多幸福!杜姐啊,真是会教育孩子,你看看你家两个孩子有模有样!真是,怎么教育的这么好啊,啧啧啧……”
每当这时候,我都会在心里翻白眼:哼,那是你们没看到他们发疯的样子!
我一直觉得我的父母是世界上最不正常的父母,人前装模作样,人后恐怖疯狂。我一直觉得,我家的看上去和美的日子,只是走在钢丝上的心惊胆战的美好,每时每秒都有倾覆反转跌入深渊的可能。
在我还没当妈的时候,我爸我妈的疯狂,在我看来,简直是恐怖至极叹为观止啊,我不相信世界上还有别的父母能疯成他们这样。他们在我心上留下的阴影,又大又黑又冷又硬,永难抹去。对,在我还没当妈的时候。
02
我至今无法忘记七岁的我在那个电闪雷鸣的阴雨天的恐惧——
我们还住在平房里,我弟因为高烧而杀猪般的嚎哭,倾盆的大雨把浑浊的雨水不断的通过门缝灌进屋里,我爸被临时叫走出差去了。我妈狂躁的抱着弟弟在屋里走来走去,一会儿端起锅来企图做饭又扔下,一会儿走到门前企图治水又无果,时而柔声又时而暴戾的要我弟不哭。
我已经被这宛如世界末日的情景吓呆,缩在床上动弹不得。这时,我听到了一句令我陷入彻底的恐惧和无边的绝望的话:“你再哭!你再哭我就拿刀把你们俩都砍死!我自己也不活了!让你爸回来看到一屋子脏水泡着死尸!”
直到现在,快四十岁的我,想起这话,都会浑身僵硬石化不能动弹,更何况那时七岁的我。我描述不出我当时的恐惧,我只记得我好想哭,但又不敢哭,怕哭声刺激了妈妈马上就要拿刀来杀我。我好想跳下床去捂着弟弟的嘴让他不要哭,我时刻担心怕妈妈马上就要真的开始行动了。我从被子里露出眼睛,牢牢地盯着厨柜的方向,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
在妈妈再次拿起锅又扔下,大声骂着弟弟说:“你就不能自己躺一会儿?妈妈抱着你不能做饭!”的时候,我像一个勇士一样,来不及思考的跳下床。
我迎着妈妈跑过去,我还记得当时看着妈妈样子心里的感觉,那是一个小动物为了求生而迸发出的拼死一搏的勇气,我说:“妈妈,我来煮面吧!”一瞬间,我妈的眼里闪出一丝欣喜,她放下锅,开始柔声指导我的操作,之后的时间里,再也没有狂躁起来。
第二天,雨过天晴了,弟弟烧退了,我和弟弟在院子里玩儿,妈妈用竹扫帚大力的向屋外扫着水,脸上带着和阳光一样的笑意。她隔着墙头,大声跟邻居的大妈说着话,调侃着我爸关键时刻的缺位,炫耀着我的突然懂事。引起邻居大妈啧啧的赞叹。这件事,她说了好几年。可她从没说过之前的部分,那最令我恐惧的部分。
03
我的脑子里也至今能生动的上演我爸的疯狂。
那竟然也是一个雷电交加的雨夜。出差不在家的换做我妈,我和弟弟已经是小学生。
那是周末的傍晚,是我和我弟一周一次可以看动画片的时段。我爸接到电话,临时要去加班,而依赖户外天线的电视却是一片雪花。爸爸说今晚不能看了。我和弟弟立刻齐声大哭起来,整整一个星期的期盼和等待,瞬间化成跑赢的绝望是我们不能承受的。
但是我们很快就被爸爸的举动吓得呆住哭不出来了——爸爸突然冲入雨中,使劲的转着户外天线的杆子,大声喊着问我们雪花消失了没有。接着又冲进屋来怒瞪着电视,几分钟以后他突然抱起电视在屋里毫无头绪的乱撞着。
一会儿把电视蹲在床上,一会儿把电视放在板凳上摇摇欲坠。他一边变换着电视的体位,一边发狂般的大声抱怨着:“看看看,天塌下来也要看!”呆了一会儿的我们很快又一起放声大哭起来,我不知道我弟为什么哭,我哭是因为很怕电视被爸爸突然摔在地上,那我就永远都不能看电视了。
我不记得那天是怎样收场的,总之最后爸爸还是去加了班,弟弟似乎很早睡去,而我趴在桌上写了我人生中第一首诗。诗的大意非常符合我家虚假繁荣的风格——我幻想了一个一家团圆的周末,弟弟多么可爱,妈妈多么温柔,爸爸多么慈祥,我家多么幸福。我爸回家后发现这首诗也是欣喜异常,很快把它交给厂报的编辑,我的诗得以在厂报上发表,为我家赢来了更多的啧啧赞叹。
04
在我成长的岁月里,我无数次回想起爸爸妈妈这两次的举动。每一次回想,都会加深我的恐惧和不解。我不能理解他们为什么像对待敌人一样用那样凶狠的态度和表情对待自己的孩子。综合所有平常日子里他们随时有可能爆发的或大或小的情绪,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坚持认为他们是绝对不可能爱我们的,他们只是为了众人的羡慕和赞叹而生活着。在我做妈妈之前。
对他们于我们没有爱的坚信,让我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内会因为他们身为父母的一些本来很自然的真情流露的片段深感诧异——
某次我妈出差期间,我大病一场几乎不曾丧命。我妈回来,听我细讲这一段的时候突然间泪如雨下,我看着平时强硬如钢板一块的她无声的泪雨滂沱,满脑子只有一个感觉就是诧异——
她不是很讨厌我吗?我病了她哭什么?我死了他不是应该更高兴?至于哭成这样吗?她是表演吗?现在没有外人,她表演给谁看呢?——一连串的问号,噗噜噗噜的冒出来。
那以后我反复做实验,每当我绘声绘色讲起那一段,她必定眼泪决堤。屡试不爽。可我一直想不通她哭什么。直到我做了妈妈。
05
高中某次,早忘了缘由。我突然不愿意再被他们压制,猛烈的发起了反抗。在我爸一通暴风骤雨般的语言攻击之后,我沉默片刻,突然踢翻了面前的茶几。我看到爸妈眼中一瞬间闪过的惊恐,继而转成更狂暴的愤怒。他俩一起咒骂着向我扑过来……
我捡起脚下的水果刀,向着自己的肚子扎下去。不到一秒钟的时间,我也是恐惧和绝望的,但是我已经没有退路,只有扎下去……
恐惧重新布满他们的眼睛,爸妈疯了一样冲上来夺刀子,我有点感谢他们在我还没扎进去的时候把刀子夺走了。然后,家里就安静了,一直安静下去。没有我以为的更多的狂风暴雨,我竟然得以自由自在的看了一整晚电视,又吃了很多冰棍儿,在超过平时好几个小时以后才上床睡觉。
第二天早上,起床上学。我爸早就穿戴好了在客厅等我。看我疑惑的眼神,他说:“爸爸送你上学。”一路上也并没有我以为的教训,他问我在学校的朋友什么的,连学习都不提。
那一次,我也是疑惑很多年。我不明白为什么一向强硬到底的他们突然就放弃了战斗,我以为他们在酝酿强度更大的爆发,但是竟然一直没有。我们相安无事了很久,特别久。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时刻警惕着他们因为这件事而突然发起报复性的反攻,但是没有,当时那一刻涌上他们眼睛的恐惧的眼神一直没有褪去,他们竟然就一直这样温和下来了。
我一直迷惑着他们的恐惧,直到我做了妈妈。
05
也不是刚做了妈妈马上就知道。女儿刚出生的时候,我看着她软糯的无力样子,一副把自己全权交给我的劲头儿。我说:“我就不理解,怎么会有人对自己的孩子生气起来呢?还那么暴烈!”我这话说给我妈听的,在旁边的我妈也的确有点糁然。对她曾经的暴躁,她是内疚的。
是女儿四岁多的时候吧,意外腿骨骨折了,疼痛让她日夜啼哭。我作为妈妈,自然是无限心疼,请了假在家陪她,一刻不离左右。
平日里我工作忙,她很少有机会跟我日夜厮守,加上病痛的撕扯,她分外的磨人——一会儿要东一会儿要西,一会儿要讲故事一会儿要听唱歌,喝水吃饭都要喂喂,揉了肚子又揉腿,日复一日……
每天晚上终于躺到枕头上的时候,我觉得我根本不是入睡,完全是昏过去。可是夜里,她腿又疼起来,嘤嘤的叫着妈妈。我就像是被一根生硬的绳索从层层包裹的绵软温暖的睡眠里无情的拽了出来,伸出手去胡乱的抚摸着她受伤的腿。可她越哭越大声,我的手一刻不能停。
我终于在某个夜里吼了一声,她马上安静了,整夜无声。我却无法再入睡,被自己的态度震慑到,吃惊地发现那语气和我妈同出一辙。微光里看着女儿也没睡着,小小的额头上都是汗珠,她仍被疼痛折磨着,可她被我吓到了,强忍着不再发声。
我鼻子酸着,脑子里想着我妈说过的我们——两个都是一生病就脚不能沾地,好几岁了都要人时刻抱着。我弟还可以抱着坐一会躺一下,我则是要求不但要抱着还要在地上走来走去,一停就要哭死。女儿从小发烧感冒都是乖乖睡觉,只有这次意外的骨折。而我妈,还是两个……
06
在家陪女儿的日子,公司的工作邮件如雪片般飞来,孩子生病的难处并未被体谅,工作好像变得更多。对我们这个已经连续两年每天集体加班到凌晨的项目组来说,我这长达两周的事假的确是显得不可原谅。
重回公司的第一个会议,面对老板和同事对孩子表面的问候和实际上冰冷的眼神,我走神了好久,想着我爸抱着电视机满屋子乱转的焦急,和我妈出差回来的泛滥的眼泪。
就不再说了吧?全是俗套。曾经不懂事的孩子终于明白了父母的苦心。
女儿练琴的懈怠,作业的潦草,别人家孩子的优秀,都能引发我情绪的失控。女儿看到的,只是一个不可理喻的疯狂的妈妈,而我内心杂陈的,是自己曾经的失败和失意,自己人生的无限遗憾,现代社会优胜劣汰的残酷,对她那样不珍惜自己天赋的遗憾,和对她未来的无限忧虑……
我总难忘记女儿三岁时第一次在钢琴上弹出《小星星》时候的无限欣喜——她从未上过任何钢琴课或者音乐课!这惊人的天赋,就是照进我平凡乏味生活的一道光啊。
现在,她十岁了,越来越不愿意练琴,至今没有考过十级。
昨天,因为练琴,我再次爆发。把沙发靠垫扔到女儿身上,无视她哭到浑身发抖,拍着桌子向她发起连珠炮一样的语言攻击。后来,女儿不哭了,她瞪大眼睛看着我,那双眼睛告诉我,我是疯了。夜里,拍桌子的手疼到没法安眠,我也告诉自己,我是疯了。
我突然想起我爸第一次看到我写的日记的表情,那时候我才六岁,写了满满两页,写爸爸带我和弟弟去公园玩儿滑梯。爸爸满脸发光,大声朗读着我的日记,然后又和蔼的告诉我我写的有点像流水账。第二天,他又读给邻居大叔听,又折起来,寄给奶奶……
手机上蹦出又一名十三岁少年离家出走的消息,最近一年多,我分外注意这样的消息。想着白天女儿看我的眼神,我又突然明白了父母当年的恐惧。
不养儿,不知父母疯。是我家的确有着世代遗传的疯狂基因,还是天下的父母都会这样?我很想知道。
感谢你耐心读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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