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需要把整张桌子稍微往出挪一点才行,桌子是欧式的不规则斜纹木桌,但它就是那样紧紧地吸附在了底下的粗糙毛毯上。盘腿坐在那里,毛毯的毛让我很痒,只好整个人往后挪,贴近冰冷的裸露地板。
不舒适感消失了,头脑也瞬间清醒了些,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哪里。一个人,蜷缩在陌生人的公寓中。
我可以想象,25岁的时候,我将一无所有。
其实这是一个很顺理成章的假设,一无所有真的很容易,没有朋友,没有家庭,包括没有夜晚固定的睡觉地方。但于24岁的我来说,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我的25岁,几乎什么都没了,拥有的,仅仅是借住的公寓,和借公寓给我住的陌生人。
朋友之间的间隙,有时能小到同在一个浴缸中洗澡。但这种间隙很容易就被打破,可能就是一句话中的犹疑与隐含,双方都有了一丝试探对方的念头,试探久了,就各自戴上了一副与前不同的面具。洗澡时脱下的衣服一件件穿了起来,甚至比脱下时还穿的多。
我在25岁前一天失去了我唯一的朋友,我们在这种你来我往的试探中走得太远,再回头时,恍然间觉得印象中的对方已面目全非。我们很清淡地吃了一顿饭。服务员端上来一盘清炒芥兰、清蒸豆腐和冷醉鸡。第一次吃醉鸡时,味道清冽到两人都微醺,而这最后一次,味同嚼蜡。分开也是平和的,只是互道了一句“拜拜”就各走各路。我们连一句“再见”也不愿说出口。
似乎在展现了对这个世界的强大好奇心后,我们就有了朋友,朋友像是打开世界的另一道门。前人说,朋友是另一个自己,两个合起来才是完整的一个人。但其实很多时候我们都会对自己深恶痛绝,那对另一个自己怎么可能总是一副欢喜的样子。
家庭,家庭总会磨掉我的锐气,可能因为它太温暖,也可能因为它是中性的。我需要时时刻刻抑制住自己回家的心,有时候我感觉,向家庭投降就像是在向整个社会低头。
15岁时,爸爸给了我一本《Snoopy》,它没有起到该有的教育意义,而是让我愈加感受到孤独的存在。随后我在百度史努比贴吧写了一个帖子,帖子是这样的:“我也不希望自己这辈子有什么出息,只想跟我的狗在一起。”某天深夜,我收到个回复:“但你的狗不是Snoopy。”我盯着它看了很久才关掉网页,这个荒唐的世界,总要提醒我,我得不到的东西啊。于是,我只剩下我,孤零零一个了。
跟朋友分开后,我在Airbnb上漫无目的地找住所,直到一个名叫“七号仓库”的跳入眼中。第二天清晨,我就到了七号仓库。按照网页上说的,七号仓库是他们堆放家中放不下物品的地方,为什么叫7号?因为他们很爱购物,这就是万恶之源,七号仓库,纯粹是在提醒他们不要再买了。然而,当我打开房门时,看到的是一个满满当当的家,他们已经额外买了一个家回来。
蜷缩在毛毯上时,整个人突然竟有种不知道想什么的轻松感。他们的起居室在楼下,除了一个向下的楼梯,没有通向这里的路了。我坐了一会儿后,就躺向地上,定定地看着天花板。
你说,一个人究竟可以多久,一句话都不讲?我曾经试过三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哪里都不去,第三天下午时,整个人有种想要用指甲挠桌子的焦躁感。于是,我出去见人了。曾经,一个有人群恐惧症的作家,在他的作品里不厌其烦地描述他对人群的敬而远之。然而当我重新踏入人群时,我发现他们是那么的可爱,只过了三天而已啊。
我翻身起来,想要找那个作家的作品看,时针指向了七点,再过五个小时,我就该25岁了。菲茨杰拉德构造了一个向生而死的故事,生日对本杰明·巴顿来说,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新生。而我们的大多数,将生日过成了虚假的宣告。
作品没找到,倒是翻到这位作家的一篇采访稿,题目是:“我向死而生的文学路”,真是一个巧合,我刚刚还想到向生而死的事情。
时间过去了三个小时,我仍旧躺在毛毯上回忆作家的采访稿,甚至可以,在脑中把它们重构一遍:
记者:“您的作品多以女性角度写男性,这里您是有什么深意吗?”
作家:“要说深意,没有,我单纯是觉得男性普遍蠢。”
忆及这里,我忍不住又笑出声来。
记者:“那您觉得您自己呢?也是您笔下的蠢男人吗?”
我感觉记者问了一个蠢问题,看作家的回复就知道,作家也不好意思直说他蠢。
作家:“对于这个问题,我推荐你去看我的作品《三个男人》。”
记者:“您为什么用向死而生来总结您的文学路呢?”
作家:“我们都不想死,在逃避死,然而说到死还是一个死,只是为了让自己的人生让自己的挣扎有意义,才造出向死而生这个词。我很早之前就在考虑这个问题了,后来觉得只有写作能让我感受到生命的活力。对于我来说,只有在写作中才能真正实现向死而生。”
记者:“就现在的文学市场来看,有很多热爱文学的人在写作,您能不能对他们说几句话?”
作家:“年轻人,趁早放弃吧,如果你想从中得到预料之外的东西。我个人的写作路还算是顺利,写了发表了,然后一路到了现在。但是,除了这些顺利,我更多的时候是一个人。成功走上这条路,是应该要战战兢兢的。”
感觉记者被逼得没有退路了,所以这篇采访稿后面大部分都是对作家新书具体内容的探讨了。我伸了个懒腰,时针还差五分钟就将对准12。我起身给自己在沙发上铺了一个床,就准备结束这一天了。
12点整时,我对自己说了一句“生日快乐”后,就将手放进被子中,准备沉入到深深的黑夜中。
然而,不到两分钟,我就猛然睁开了眼睛。
门口传来了慌乱的脚步声,我稍微支起半个身子,想要往楼上看一看。但是,门被大力地推开,紧接着,就是一阵又一阵急促的呼吸声传入我耳中,是一男一女。
于是,赶紧将自己塞进沙发深处,蜷成了一个球。楼上的男女还没有消停。
过了一会儿,咂嘴声和呼吸声骤停,然而很快,响起一个妩媚的女生,根据她的语调和语气甚至可以想象出她在楼上摆的姿势。
她:“教授,您还满意吗?”
我蜷在角落里差点没弹出来,这都是什么?!
男人的声音有点沙哑,然后为了符合他“教授”的身份,故意压低了声音说话。
他:“亲爱的,我满不满意还要看你接下来交的作业。”
我在楼下都能感觉出男人估计是用“骨节分明”的手抬起女人下巴说的这些话。我蜷着,只希望他们赶紧地结束这些无聊的对话,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不知道是不是零点的时候没许愿,刚想完那些,这对男女竟然没说话了,瞬间灵验了。他们一路纠缠着上了楼,衣服撕裂的声音,碰倒家具的声音,倒在床上的声音。这些声音还没什么,要命的是女人的叫声一直一直都没停过,比我跟前男友一起看的A片还要夸张。我拿被子捂住了耳朵,抬手看了看表,已经一点半了,他们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楼上的声音还在此起彼伏,不只是有女人夸张的叫声了,男人也变得越来越夸张,而我躺在这个陌生的沙发上。
我突然放开抓紧的被子,裂开嘴无声笑了。差不多一天前,我告别了最后一个朋友,离开了家庭,到了这里,哪里能想到今晚这般境遇。嘴角的笑意蔓延到了全身,蔓延到几十秒前还蜷住的手指和脚趾。整个人,呈一个大字型躺在沙发上。
慢慢地,我睡着了。
早晨醒来,睁开眼发现自己在这个陌生的环境中,下一秒马上就想到了昨晚的闹剧。于是,我轻手轻脚洗漱完就上到楼上。
他们还未起。我打算给他们一起做份早餐。
走在路上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路人在看了我一眼后,就对我裂开嘴笑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我,默默然买完东西就回去7号仓库了。
我在煎着培根,转身拿盘子的间隙看到女人抓着蓬松的头发往下走,没穿衣服!
她看到我显然也是惊慌了,整个人定在那里几秒后,才转身跑回房间。待她穿好衣服出来时,我才发现这是个长相清秀已不年轻的女人了。
她一靠近我,就连声说着对不起,他们忘记这套房昨天已经租出去了。
她双手交叉着,问我:“昨晚没有吵到你吧?”
我顺利将六个鸡蛋打散:“没有啊,我睡眠质量很好的。”
旁边的女人显然松了一口气,我在炒着鸡蛋,她在旁边跟我说,昨天是他们结婚15周年纪念日,一开心就来了这里。一开心还玩起了角色扮演对吧,我在心里默默补了这句话。
“我们一起吃早餐吧,我快做好了。”
女人连声说好,转身上了楼。
男人出乎我意料,完全不是教授类型的长相,络腮胡子,脑后一大把过肩长发。不知道女人跟男人说了什么,他见到我的时候非常正经。只是在每次看到我的时候,都会对我咧嘴笑。
我被他笑得不知所措,在吞下一口鸡蛋后,就问他:“你怎么总是看着我笑啊?”
他朝我的衣服努了努嘴,女人则是一副了然的表情。我低头看向自己的卫衣,上面标着大大的:“Laugh More”。突然间,早晨外出遇到的笑与男人的笑连在了一起,连成了一片平静的海洋。
我也对着他们,回复了一个笑容。然后,我们就这样,继续坐在长方桌旁,吃着炒鸡蛋和卷培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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