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纷纷扰扰，没有谁比谁干净多少。
不知为何？世人总是对“乞丐”有一种特殊的看法。
我知道世人对“乞丐”的定义是“叫花子”、“要饭的”。
其实这样理解也并非全然不对。但非要选一个能概括的词的话，我想告诉你们，我更喜欢你们把我们“乞丐”称之为“讨钱的”。
“讨钱的”这词多好，实在、简单、粗暴。
我在一个小县城里一条叫“红荣路”的步行街乞讨，我也就靠这行过活。我可不觉得乞讨有什么不好的。钱来得快还能每天都看戏。
我一天不用干什么事情，偶尔走走停停，找个人流量多的地方、换件衣服、铺个草席子。往地上那么一趟、一跪、拿着我吃饭的行头，手那么一伸，钱就来了。
我也是个有脑子的，我一般只选女人和孩子比较多的地方躺着，因为女人和孩子的钱最好赚啊。
女人吧，特别是那种长得柔柔弱弱的，一看就特别容易心软的人，做我们这行的，别的不行，这看人的本事还是有的。要没点本事，怎么出来混江湖？
孩子吧，尤其是那种中小学生，高中生，一看就是不知道柴米油盐，人间疾苦的，戏做的足一点，他们给的钱还多一点。
不过，不管是谁，我最不喜欢就是他们用一种“他好可怜啊”的眼神看我。更不喜欢我讨到钱后，还没走远就听到“为什么有手有脚不去干活呢？”“男人宁愿流血都不该乞讨啊！”等等这种让我啼笑皆非的话。
你钱都给了还那么多话干啥？仿佛你站高了看着正在对你伸手乞讨的我是有多造孽，而你给了我几个钱显得有多高尚似的。
我倒觉得，我和世人的那种行为，不过也像是打了个招呼一般，礼尚往来而已。我讨要了世人的钱，世人还落得了个好心肠的名声。一举两得。多好。
就像正在逛街的男男女女，高中生，我见的多了。女孩一见到我，立马泪眼朦胧的掏出几个钱放在我的行头上，男生一见啊，不给？那哪好意思啊！于是，也就一起又给了几个钱，有的为了凸显自己大方，十几个钱给的都有；那些个在隐秘的小巷子里的小姐们陪着她客人逛街的时候，也一副泪眼朦胧的样子看着，客人见着了，心疼啊，于是，我又拿到了几个钱。
那些个会在我行头里扔钱的人，可不见得多高尚。呵呵，难道不是为了想得到个“善良”的好名声？难道不是想让同行的人夸你说一声“你真好！真善良！”
把钱往我破碗里那么一放，路上的那些个行人们看着也许会想着“哎呀！这孩子真善良！”
呵呵，善良啊！
但那些个“善良的人”们，谁知道他们有没有在心里“呸！”一声，然后再骂一句“臭乞丐”呢？所以，礼尚往来的东西嘛，我可是在心里常笑世人“傻逼！”“一群愚蠢的人！”啊。
“好可怜啊。”
我躺在街上，蜷缩着，我的行头就放在离我几厘米的地方。我听到一个做作的声音，抬起了头，那些个眼熟的小姐又带着他的客人来送钱了。那小姐这招屡试不爽，偏偏他的客人还爱吃这一套。那副楚楚可怜的样子，便是我已习惯她们的套路，我看到都忍不住动心，何况那些只贪图美色的客人。
这些戏码又在我面前上演。我突然想起，在我的乞讨生涯里，倒是有遇到让我觉得有意思的，不过吧，也是个傻的。
我记得几年前的一天下午，正在往步行街人多、尤其是女人多孩子多的地方上赶呢。路过一个学校。我当时在想，这县一中富二代商二代多着呢？要不我就在这混混得了？要是行情好，我就多了个好去处啊！谁还会嫌钱多不是？
说干就干！我就拿着我的行头，摆个苦脸，伸出手。果不其然啊！嘿嘿！那些个孩子一个两个硬币往我吃饭的行头上扔。我掂了掂，看着行头上的钱逐渐重了起来，脸上的苦相越来越卖力了。
这时两个一模一样的女孩从我身边经过，其实当时我也没怎么看人，第一次看见双胞胎，有点少见多怪。我就不由得多撇了几眼。
然后我听到一女孩说：“姐姐，你先给我五块钱。”
又听到另一女孩说：“你要钱干嘛？”
然后，那妹妹说：“没什么，明天还你。”
“好。”
然后，那妹妹就往回走了过来，放了五块钱在我行头里。我看了那妹妹一眼，她嘴角抿着，小眼睛，看起来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那姐姐跟着她走了过来，那姐姐长得倒是柔柔弱弱的，大眼睛，我看那姐姐的眉头不着痕迹的皱了下。那姐姐就挽着那妹妹的手臂走了。
走时我还听到那姐姐在叫唤：“就你好心，那五块钱我本来想买珍珠奶茶喝的。”
那妹妹说：“我看到…”
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看到什么啊看，又不是第一次了，那么好心干嘛！万一都是骗子呢？”
“我没想那么多。”
“行了行了！明天钱不用你给！当我给一半吧！”
“好。”
“下次再这样，我就不给了，有手有脚怎么做讨钱的！”
我听到当时心想，呵，我可不是骗子，我就是讨钱的。呵呵，这双胞胎真有意思，长得倒是一模一样，声音也都像百灵鸟一样好听。一个看起来柔柔弱弱说话却不饶人，一个看起来凶巴巴，性格却像是没主意的。有意思，哈哈，真有意思。
其实我不愿意回想我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乞讨的。总的来说，我现在乞讨的生活过的还好。无忧无虑，无悲无喜，吃完上顿有下顿，我还往我穿的破鞋里面藏了好几百块钱呢。反正，我大抵不会再过上那种要在垃圾桶里找吃的，要跟一只流浪狗抢一个人扔在地上的肉的日子，那就行了。我也知足。人嘛，总要知足常乐的不是？
我看着那些个老乞丐对路上的行人扮可怜，躬背，曲腰，下跪，甚至流泪，无所不用其极。于是，我也学着他们扮可怜，躬背，曲腰，下跪，甚至流泪，无所不用其极。后来，我学成了，于是，我行头里的钱便渐渐多了起来。
说来也奇怪，我对好的定义便是对我扔钱便是好。世人“偏爱”往我行头里扔钱，偏偏我记得最深的还是那“五块钱”，大概是因为那妹妹是个“好”“傻”的吧。
在那学校门口混了段时间后，我知道了一个寺庙有祭祀，心里想着人肯定很多。那是个要钱的好去处啊！我记得，那寺庙叫“狮潮洞”。我当时听到我还在想，为什么又“湿”又“潮”还有个“洞”？莫非那“洞”里有神仙？可是有神仙的寺庙不都是叫“观音庙”的吗？后来我才知道，不是所有的寺庙都叫“观音庙”。
那天，那寺庙真的很多人，我跟着在人群一起走，有孩子见到我穿的破破烂烂的，还一直对我指指点点的，我也不知道他们对我是好奇还是害怕。我拿着我的行头跟着人往寺庙里头走，有些路人给了我几个钱，我偷摸了些吃的，就想着，人这么多，我待会要去哪里才讨的钱多些？
通往“狮潮洞”的路真不好走，一路上坑坑洼洼的，有些人开车的，车开不上去的便把车停在离寺庙几百米的地方。人多，车也多，面包车、摩托车、三轮车、出租车、私家车。走了大概三百米这样，看到了寺庙的门。这里头的香火好足啊，远远的都能闻香烛的香味。再有一百米，我就到了山脚下。还有二三十米这样就可以到寺庙大门口了，不过我这样的乞丐估计也会会拦在门寺庙门口。
然而，我快走到大门的时候，就被我眼前的景象给惊呆了。我看到离寺庙口还有二三十米的地方，道路的两旁，坐满了残缺不全、千姿百态的同行。他们比我更惨一点。
他们的衣服穿的比我破，脸比我脏。有的披麻戴孝的；有的人是真的断了手断了脚，那手和脚不是像藏在衣服里的断，而是真的就是砍断的，手的一半没有了，脚也断了一半；有的人半张脸就像萎缩了一样，嘴巴歪到一边，眼睛都没有了；最可怕的是，有的人的身体看起来明明是有手有脚的，但就是想被人故意折起来的一样，有的人的脚掌完全翻了上来；有的人的腿是往身后折了起来，脚折起来后比头还高；有些人的手和脚比另一个手和脚小了一倍不止；而且不是一个两个，而是这二三十米坐满的都是这样的，就是随便数数，也有五六十个人。老人、小孩、男的、女的都有。
这太可怕了！为什么会这样？跟他们比起来，我感觉我是个正常人，我不是个乞丐了！
旁边一对小妇女走过。我听到她们说到“冤枉啊！造孽啊！”这样的话，我留心听了下她们的谈话。
“真是造孽啊！可怜啊！这么多乞丐还都是断手断脚的。”
“是啊，我还看到了很多小孩子了，太可怜了啊！”
“我听说啊，这些都是有组织的，都是骗子。”
“可是我看着不像啊，你看那手脚断的，那手脚折的，太可怕了。”
“是，我听说是有组织的，不然你想，这寺庙路这么难走，这些个断手断脚的几十个咋上来的？还能飞啊？”
“可我看他们不像啊。”
“我看着也不像，但乞丐不都是这样的吗？扮可怜，下跪，流泪，就想要人给多点钱。不过啊，也不定全是骗子。我猜很多人都是被人拐的，有组织的。唉，他们命不好，有的可能是没办法心甘情愿的。我跟你说啊，有的铁定被下药了，就像那电视剧演的什么软筋散，软骨散什么的，正常的人手脚能折成那个样子？肯定是背后的人把这些可怜的人弄成这样的。”
“你可别胡说！吓死人了！”
“吓什么吓！我也是听说的。你没看见这么路上面包车啊，黑乎乎的怪吓人的，谁知道有没有人在里面盯着他们！太可怜了！我们还是快回家吧。”
我突然觉得她们的声音非常难听。说着说着她们的脚步越走越快，像是后面有什么人在追着她们似的。
我不敢跟那些乞丐呆在一起，我怕！因为我怕变成像他们一样！于是，我那天没讨到几个钱就回去“红荣路”步行街那里去了。
再后来，我便没有再去过那个寺庙。
后来，我遇到很多各种各种奇怪的人。
有同行在步行街宵夜档讨钱，还嫌人家给的钱少的。我真是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真是胃口被养大了，人就变得贪心了？
对我而言，一个钱也是钱，蚊子再小也是肉不是？
有同行问我为什么不去大城市？他说大城市的同行，跟对了老大，有房也有车，还有女人。钱来的更快。
我其实也想去啊，但是，我怕啊！我怕遇到的像那个寺庙坐满的同行一样，缺胳膊少腿，这样，再多的钱也没用啊！我还怕，有没有真的像多年前的那个寺庙的妇女说的，有个人，一直躲在黑色的面包车里看着我。我就觉得我还是呆在这个小城镇的好。
有人，给了我钱还要打我一顿，我看在钱的份上也懒得回手了，毕竟好几张一百的，就算被打一个晚上也值得。
有人，三更半夜喝醉酒，对着我歇斯底里的又哭又喊的。你怎么这么可怜啊？为什么要跟我分手啊？为什么要跟他在一起啊？
有人，情窦初开，一看就是第一次牵手第一次一起出来逛街。
有人，求婚用租来的法拉利，但却不知道给自己租件得体的西装。
有人，每天跟不同的男人出现在同一家时装店里买衣服，但每个人都叫他老公。
偶尔，那街尾几家有着粉红色的灯光，有特殊服务的发廊以及在发廊对面成排的摩的佬。那摩的佬总是对着有粉红色灯光的发廊的小姐吹口哨，有些相对眼的，直接坐上摩的就走。而且摩的不用钱。
偶尔，离街尾很近的那些个隐秘的小巷子里总是传来嗯嗯啊啊暧昧令人浮想联翩的诱人的却不是很好听的声音；偶尔传来妈妈桑骂小姐们的声音；偶尔传来男人打女人骂贱人的声音；偶尔传来妇人骂小姐们不要脸，臭婊子的声音等等比比皆是。
但我还是乐意呆在这条街，在那步行街呆了多少年我都已经记不清了。偶尔我会到其他村镇走走，但钱还是没有城镇的那个步行街来得快。
我看着这条叫“红荣路”的街陪了我好多年，我也陪了这条时尚又苍老的街好多年。这条名叫“红荣路”的街十几年如一日的上演着各种各样不一样却又重复的戏码，我明明都看腻了却还是觉得有趣。
这条叫“红荣路”路的街，到底红是红了眼的红？还是红了脸的红？到底荣是繁荣的荣？还是虚荣的荣？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看着这十几年如一日的戏码，不用干活，还有钱，才是最重要的。
还是当讨钱的好啊！还是当讨钱的好啊！
这时，我突然听到陌生又好像很熟悉的一个声音。
“姐姐，你给我五块钱。”
“你要钱干嘛？”
“没什么。”
“哼，你不说我也知道。”
那妹妹把钱放在我的行头上。然后，那姐姐挽着妹妹的手走了。
这个声音，我几年前听到过。我终于知道什么我总觉得别人的声音又难听又做作。
那是因为，我早已听到过的这个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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