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手间的那面镜子已经许久未擦了,上面布满了灰尘跟蜘蛛网,我抬起手,将上面的污渍轻轻拭去,看着镜子里的一切渐渐清晰,疲惫不堪的我,苍白可怜的我,瘦骨嶙峋的我。
两行泪水不受控制的溢了出来,我不忍心再注视下去,转过身,背对镜子,却深知那就是真实的我。
“爸爸,爸爸,你还没洗完澡吗?不是说给我讲个故事的嘛?”
屋子里传来儿子奶声奶气的声音。
“来啦来啦。”我随手把泪水擦掉,再次看向镜子,让自己保持微笑,笑容尽量足够慈祥,快步走向儿子的卧室,俯身轻吻他的额头,而后坐在了床边。
“你知道,爸爸以前是个写小说的,虽然一事无成,但却因此认识了妈妈,而后有了你,今天给你讲个一家三口的故事。”
作家南烛已经时日不多了,他正从书上读到一个很久远的故事。病危的患者看到窗前的大树正不断有落叶飞下,叨念着等所有叶子掉光就离开人世,春去秋来,熬过一年四季,那棵树的最后一片叶子怎样都没有落下,后来他才知道,另一个病危的画家知道了他的想法,画了一片树叶让自己的女儿绑了上去。
自己并没有遇到这样的画家,也对生活及生命倍加珍惜,可怎么偏偏就是我呢?南烛这样想着,愈发难过,整个人开始变得有些恍惚,脑袋里不断飞过过往的记忆碎片,像飘落的树叶,缓慢而持久。
其实南烛本来叫江义,不过他恨透了那个名字,便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南烛。不负责任的父母怀上了他,全家人都反对生下,一直希望打掉——因为那对父母连份正经的工作都没有。可江义最终还是被生了下来,生母整日酗酒摸牌,生父则对母子二人拳脚相加。
一年多后,二人离婚了,孩子判给了生母,离开法院生父对着生母的脸抬手就是几巴掌:“你给我等着,别让我看见你,见你一次打你一次,还有这小逼崽子也是。”
生母尤为忧伤,带南烛回家哭了半天后才缓过神来,叫来牌友,继续娱乐,将南烛锁在旁边的一间小屋子,置之不理。那间屋子的窗子是敞开的,南烛很快爬上了阳台,从窗户摔了下去。如果房间不是在二楼,故事应该已经结束了,这个还没出生便险些被身边人抛弃的婴儿可以乖乖地撒手人寰。
感谢一楼的被单,感谢那个酷热的夏天,他恰好掉到被子上弹了一下才落地,除了脸部留下了一些疤痕外,并没有其他不测。
这已经是南烛被检查出身患绝症的第28天了,可他并没有什么不适,这反而让他坐立不安,明知死亡在靠近,却无能为力,甚至连一点征兆都没有,任何突发情况只能是猝不及防的。
向洁扶着他下了楼,在医院的草坪旁散步。碧草蓝天,耳边是鸟儿清脆的歌声,喷泉池边,两个孩子正在嬉水,旁边的家长看着他们弄湿衣服,却也只是相视一笑。
“这个世界真的太美好了。”南烛感慨道。
“是啊。”向洁附和着,话锋一转,“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义。”
认识向洁是在旅游的途中,她像一株迷人而又普通的含羞草,不够起眼,却显得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她害羞又热诚,简单且深情,让南烛觉得眼前的一切除了她,都变得黯淡无光了。南烛跟向洁交换了彼此的过往,讲述自己所去过的城市,所经历的故事。南烛跟向洁讲自己从小到大都很孤僻,几次被逼得离家出走,家里的亲戚一边关爱自己一边给自己留下不可磨灭的阴影。没朋友没家人没希望,南烛从小到大最喜欢的就是不起眼地窝在角落里,或哭泣或发呆,总之,不会被人打扰跟误解。还有高中读书时,被所有人要求选择了自己一点都学不会的理科,差点去读了理科大学,然后碌碌无为地过着跟别人一样千篇一律被安排好的生活——那不是他想要的。
命运这回事儿,理应是自己安排的,选择自己所爱的事所爱的人,做一生简单快乐的自己,也许也会无奈,也许也会惆怅,那但应该最伟大的平凡模样,是无数落魄者的心之所向。
“我有了一个新的想法。”南烛突然开口说道。
向洁也跟他停下脚步,指了指旁边的长椅,带着他坐下,笑道:“说呗,反正我都会陪你一起做的。”
“在我写文的时候遇到很多无奈的人、痛苦的事,我总想着靠创作来记录并尝试改变这一切,但那种力量说是伟大,实际上却也微乎其微。我也不知道哪一个明天会看不见朝阳,但我想在有限的时间里给予更多人希望,那是大概我生命尽头最后的光芒。也许我能在离开前做很多力所能及的小事儿,帮助那些像我一样平凡的人。”南烛一本正经地说道,突然又将手伸到向洁身后,用力掐了掐她的屁股。
“讨厌。”向洁的脸腾地一下红了,也将手伸到南烛身后捏了一把。很快,红云消散,向洁满脸愁容,“哥哥,你想做很多事儿都可以,但是你要相信你的病一定会好的啊,没有什么过不去的,我们说好要一直走到白头的。”
向洁并不知道南烛已经签了捐献自己所有器官的志愿书,还早就买了一份她是唯一受益人的重大疾病保险。对于习惯无依无靠的南烛来说,向洁是他唯一的亲人了,她在特殊的时期出现,救他于水深火热之中,简直就是他内心这个世界所有美好的集合体。
很快,南烛办理了出院手续,给自己拟定了“生命尽头前的一百件小事儿”计划。回到家第一时间联系到了四川大凉山的一所位于贫困山区的学校,委托人买了一些文具送了过去,每件文具上有他手写的卡片,上面写着“愿你的内心万丈光芒”。
每天傍晚,南烛都要在向洁的搀扶下到家附近的养老院探望一下,送些水果牛奶之类的,偶尔也会陪他们下下棋打打牌,感受着最和平的厮杀与争斗。而白天,帮卖货的大妈推推车,给睡在地下通道的流浪汉送床被子等等事情,南烛做得津津有味。
南烛很希望可以跟向洁陪伴到老,但那终究是太过奢侈了,他知道向洁也心知肚明自己的时间并不多了。两个人谁也不愿意表现出丝毫悲伤,将微笑的面具刻在脸上,内心却只有无限的悲戚。
“哥哥,你这样会不会太累了,其实我们不必这样的,要不就回到家,这最后几天我每天给你做汤……”向洁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怔在原地,一瞬间哭得梨花带雨,边擦眼泪边改口道,“我的意思是这个月的最后几天……”
“是啊,我又怎么能帮的过来呢?可对于我帮到的人,那一瞬间的美好肯定是弥足珍贵、刻骨铭心的。”
南烛开始以自己的作家身份给非洲正在打仗的两个国家的领导人发了电子邮件,同时托人伪造了一个章,给两位领导人讲述了很多和平发展的道理,又说自己不想两国的人民再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如果战争不能停止,他将动用武力为了和平解决矛盾。“我们国家的军事力量你是知道的,我认识这儿的高级军官,还让他盖了个章,我不希望事情变得糟糕,我只是希望贵国越来越好,长治久安。”
很快,战火平息,双方国家开始尝试建交。
“我们要不要领养一个孩子?”这天,南烛突然开口问道。
“怎么突然这么问?哥哥不是不喜欢孩子不想要孩子的吗?”向洁着实有些诧异。
“等我走了,起码有一份希望属于我们,你想到这个孩子就觉得每天都多了一点开心,可我又不想你现在怀孕,一个人度过那么漫长的孕期。我确实不想要孩子,可孩子象征这个世界最美好的事情——生命。”
向洁佯装生气,抬手捏了捏南烛的脸:“哥哥你在说什么呢?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什么走不走的呢?”
南烛从未有想过自己会成为一个父亲,毕竟家庭这个词在他眼里从来不是什么好的含义,他害怕自己组建的家庭会重蹈覆辙,况且这个世界太过黑暗,既然没有十足的把握给孩子一个优渥及美好的环境,我又何必让他无辜地来人间走一遭。
“咚咚咚”,有人在敲门,向洁跑到门口透过猫眼看了一眼,门外站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打开门,轻声问道:“叔叔,您是谁啊?下棋就等晚上,他会去敬老院的。”
“我找阿义。”
向洁一愣,往旁边闪了身子,有点好奇,知道男主真名的人并不多。
老人看到南烛扑腾一声跪下了,“我对不起你,阿义,我不是个好父亲……我从敬老院那边得知了你的消息,其实我在旁边一家敬老院住着……我知道你这些年过得挺好的,成名了,也还一直记恨我……我并不是个好父亲,你能发展成这样,我很骄傲——唉,也许我根本不配以你为傲……”
“你来这里的意思是?”南烛面无表情地问道。
“我……我希望你原谅我……我……知道错了。”
“当然,我原谅你了,起来吧,爸。”南烛一瘸一拐地走过去将他扶起,用力地抱紧了他。怀里的男人在不住地发抖,南烛心想原谅也就原谅吧,不原谅又能怎么样呢?原谅别人既是成全别人,更是成全自己,也算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情吧。
几天后,南烛在跟向洁做完爱后咽了气,而这一次做爱让向洁怀上了孩子。
“爸爸爸爸,那是我吧,爸爸?”儿子打断了我。
“嘿嘿,真聪明,乖宝贝。”我轻轻抚摸着他的额头,耐心地答道,“你还得继续听我说完哟。”
南烛由于做了很多好事儿,上了天堂,上帝看到他后激动地握紧了他的双手:“恁就是大作家南烛对吧?恁可忒好嘞,俺觉的,恁还不得死,恁快回去嘞,长命百岁晓得不咯?”
就这样,南烛活了过来……
儿子已经睡着了,今天的故事却还没有讲完,算了,哪天再讲好了,我又在他额头上吻了吻,起身离开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我突然发现自己正悬在半空中,转身想回到房间却发现身后什么都没有了,四面八方是正在朝自己靠近的镜子,镜子里都是我,疲惫不堪的我,苍白可怜的我,瘦骨嶙峋的我。
“医生,医生,快过来,三号的病人好像快不行了,这怎么这么重的病,连个看护的人也没有啊……”
很快,我咽了气,上了天堂,上帝正戴着眼罩喝着茶,头也不抬地说道:“南烛是吧?你怎么死这么快?”
我大为惊喜,以为上帝要送我回去:“我……我也不知道,您是不是要因为我做了很多好事儿让我回去人间?”
“开什么玩笑?”上帝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边踱步边说道,“我是觉得,你多活几年还可以再做点好事儿,这样的话又多很多傻子把我当信仰,还不断夸我,‘感谢上帝’,你不该死不是因为你应该活,而是我觉得你还有利用的价值,可以继续帮人。再说了,你做什么好事儿了呢?”
上帝在空中画了个圈,里面开始回放南烛前阵子做过的事情的结果。
我遗体的器官被摘除后卖了出去;捐给山区学校的物质也被司机等人私吞了;被我推过车的大妈觉得有人帮她带了更多的货物等我,等不到我自己骑车上路出了车祸;而收到被子的流浪汉,因为跟没收到被子的流浪汉打了起来,一死一残;养老院的老人们也因为突然增加的物品变得戾气很重,对护理人员动辄打骂;非洲两国的领导人看到邮件后恼羞成怒,甚至动用了核武器;生父找到了我,他赖在家里不走,让我给他十万块钱,说这是我欠他的,有他才有我,法律上规定的,不给他就不走了,他也从来不觉得亏欠我,不觉得自己有任何错误……
我觉得自己开始不断下陷,头顶是那位伟大的上帝正在狰狞地笑着,狰狞地笑着,耳边突然传来了一句熟悉的对话。
“爸爸,爸爸,你还没洗完澡吗?不是说给我讲个故事的嘛?”
“滚,讲你大爷,老子最后悔的就是生了你这个杂种,你怎么不去死啊!”
*谨以此文送给这世间所有善良的人,希望万物皆如你般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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