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顶望

不知怎的，我上到了这座楼的楼顶。天很湊趣，一视无碍，我几乎能看见这城市的每一座楼了。再缩小，每一扇窗户里的故事也都可以想象了。

大体能估算出这个城市有多少座楼，顺便也可大略推测住着多少人口。这楼都是最近二十年的生长，不知道有多少家庭已经完全拥有自己住着的房产，按揭完毕的能占几成。外地的炒房客过来盘踞的有几座楼盘，赚的钱又拿着到其他地方呼风唤雨的又有几人？温州的老板来过吗，到外地如过山车一样忽忽发大财，又忽忽背大债的又有几人？不敢想啊，一想好像这城市就能代表中国，这一城的市民就能代表国家的子民了。都是匆匆而紧张艰难的生活，忙得顾不上停下来想想为什么活着。也是啊，不敢停，停了就没法活的人居多，坐那儿不动就有人往家送钱的毕竟是绝少数。

这城市就是当今文明的聚集地，无边繁华的隔墙就是无比可怜。盖宾馆的人一顿饭三块五，住宾馆的人一顿饭五十三，别人请来宾馆吃饭的一顿饭一万五千三，这场景就在同一座楼上上演，已是习惯。不管资本主义，不问社会主义，都是现实主义。

医院，学校，银行，都在楼群中，构成撕扯着的社会。明规则几乎不起作用，潜规则总能大显神通。这边有人家交通事故人死了，正哭得撕心裂肺，那边鞭炮放响，正午十二点要举行结婚仪式了。这是人间，你的歌哭是别人的哭歌。夜半长街高楼角落哆嗦的乞丐和不远KTV里发疯地晃着脑袋的人都是真实。你见了他们，回家后躺在床上想起他们，想起乞丐身边的残雪和酒楼上刺眼的彩灯镭射，明明的真实似乎一下子成了虚幻。

不用说小贩和下岗职工，不用说进城妇女和南方来的骗子，你想得头大，城市还是按照自己的样子运动着。站在楼上看真小啊，四方都能看到。想想也真大啊，不知道这下面安排了多少种人生。

再看远些，四邻不远出城就是郊县。三五里的差距，不一样的生活。这边没有一寸土地，那边还有星点菜园，角落麦地。自然的落叶盖住了白菜，白霜在晚秋总是光临。那边落叶用包袱包好运走，让这边的人笑话，难道这破树叶是被子吗，包得严实像姑娘的嫁妆？这边放张床躺下就可迎来星月，大野的虫鸣和泉声就如乡邻俗语。那边不用说人们也都知道，邻居们谁也不认识谁。

也有人承接着角色的反差。他白天进城去忙碌，他不是自己。忙了一天后他就逃离，他逃到乡下后才能睡踏实，觉得那样最解乏。回来后要是天明下雨或下雪他就不想进城了，他找借口给员工说有事不能去。他走山路踩落叶，看雁飞采菊花，总也不会厌倦，他干着农活能知道自己是谁。他有时会想自己也许上辈子是个坏家伙，要不老天爷不会用天天让他进城谋生来惩罚他。他读书，有时侠义纵横，有时高蹈脱俗，但最平静安然的心只在乡下小屋，他在那里能接通四海。

他不信乡土的消失，他保留户口争取土地来对抗。他早上出发，车后放着自家的菜粮，中午他只用城里的水来做饭，基本是乡野的出产喂饱肚子。他回村里大家笑话他，说南瓜粥红薯饭绿豆茶是不是端到楼上喝着才美啊，他无语只笑。九十六岁的三爷在门前大槐树下端着一大碗蒜面条吐噜吐噜。

把他所见向外扩展，就得到世界了，中国就这样，俄罗斯也这样，美国也无非是这样。众生没多大的差别，都在生活的渡船上。差别的是他们的内心，可内心却是谁也不知道谁。无数的人在极少数的人的摆弄下，拉着历史这辆破车吱扭吱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