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

等秋天落干，地面的灰尘不再因你而起，尘世烟火再不牵扯住你的神经，我们便去天的海角，一处一月掩盖住所有过往的雪地同居，你说，你不要爱我，我也不爱你，我们就这样，把人生过下去。

一

七月，梅雨一过进入三伏天。热的天气断断续续，偶有下雨的时候出门踩水。独行的时候心思清净，只把眼睛放在万物中，喜欢看过路人的眼睛，眼神交汇时柔软地问好，或许不必要微笑，知晓眼神交流中传达的信息。

良音在这种天气里遇见陈榆。

“您好，请问纺织路831号如何走？”

地面有潮湿的味道，她听见他的声音夹杂着自由的风，一下一下，吹击在她心里。

“往前的第一个十字路口右拐，831号大概还要走十分钟。”她回答，尽管她并不想回答这么规则性的应付。

“谢谢。”道谢后，他并没有看她，转身往指定的方向走。她依旧在看他，在这条人烟稀少的街上，她的眼睛仿佛要燃烧他的心灵。他终于不再无动于衷。

“介意跟我走一段路吗？”

她摇头，提着白色布裙跑向他，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她笑，像偷吃了糖果的狡黠样子。

一路上沉默。良音从没有这么开心过，此刻她在一个熟悉的地方跟陌生人走路，什么话都不讲，但好像沉默胜于千言。

一个受桎梏的人是不快乐的。庆山说，如果没有眼泪，心是一片干涸的湖。她是不快乐的，她向他笑的 时候，总是怀疑有眼泪从她眼眶落下来，他甚至怀疑，如果打开这道阀门，她会把所有的伤口展露给他看，一道道鲜血淋漓。他觉得应该阻止她的笑，他确实这样做了。

“你不回家吗？”

“我没有家。那个地方只是别人施舍我的收留所，我没有家。”她用轻快的语气说完整句话。

他点头，表示知道了她是个没有归宿的人。而后摁响831号别墅的门铃。

“再见。”

她向他道别。

“再见。”

雨越下越大，吹来的风略有些凉意。她的身形瘦小，最胖的时候才达到90斤，那还是母亲在的时候，而现在，已经瘦到80斤少一点。有强烈的雨滴砸在伞面，好像在提醒她，快回到那个收留所去，马上，快。

沉默的野兽一旦爆发，是带有攻击性的。就像此刻，她的继母正梨花带雨地控诉她的罪行:不好好上课，没有尊师重道的意识，小小年纪学会撒谎……餐桌上，父亲的脸色由平静变得暴怒，桌上的菜肴变成伤害她的武器。

“你给我滚出这个家门！什么时候清醒了再进来！”

她一脸平静地从他们身边路过，一个眼神都不屑留给他们。他们是肮脏的，她从心底里升起对这对夫妻的厌恶。

她躲去一家有了年岁的杂货店。这是充满童年味道的安全基地，杂货店的老板已经可以熟练地称她为“小良姑娘”:

“又跟他们吵架了？”

“嗯。”

“小孩子不要想太多，每天想想怎么去要一个棒棒糖已经很困难了。你却要十个棒棒糖。”

“大叔，你不懂。”她不喜欢棒棒糖，一点儿也不。她喜欢家里热乎乎的白米饭，可是没人愿意给她。

在她十七岁的时候就已经明白棒棒糖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有的，不受过伤就不会明白米饭是比所有装饰的填充物更加珍贵。

二

小姨带着佳萱来见她。她不太喜欢这个聒噪的表妹。不，正常地讲，她不喜欢任何比她幸福的小女孩。

“阿良，还好吗？”

“挺好的。您不用过于担心。”她从小只喜欢这个聪明睿智的小姨，她懂得放开她，并为她的离开感到宽慰。

她说，阿良，这个小镇不能够困住你。你在此处受尽伤害，你要出去走走，把快乐找回来。

来南通，和我住在一起。我不会打扰你，我只想照顾你，好吗？

她寄来一张机票，让她的犹豫及时画上句号。

这个地方，是母亲的家乡，充满诗意适合养伤的江南水乡。梦里梦见过，她坐一艘由北向南驶行的轮渡，杂乱刺耳的声音一点一点攻击她的梦，几只归来的鸟儿低空盘旋，舍不得离去，也舍不得死。她梦见她变成其中一只鸟儿，没有目的地飞，不知疲倦地寻找栖息地，可没有一处收留她。于是，她只好躲进猎人的枪口，听他扳机摁响的声音，听她死去的声音。

临走前，她向他告别。她的目的是让他记住她，永远地。

于是，她吻他，带着攻击性和占有欲。

“我要走了。”

“去哪儿？”他问。

“远方。不会回来了，也不再见你。”她的语气平常，没有不舍和离别的伤感。

他挑起她的下巴，左手拇指擦过染成鲜红的嘴唇，目光由此处伸向眼睛。和初见时一样，她的眼神里藏着一个空洞虚无的世界，他走不进去，也始终知道，她的破裂无法得到和解。

从小母亲教导她，凡事莫要求太多，每日有足够的金钱吃住，不受饥饿劳苦，已经是上天赐予的福音。阿良啊，你要记得，求得的太多，佛祖是不会保佑你的。

2010年，父亲出轨，母亲不争不闹地从家里搬出去，而她被判给父亲。不到一月，父亲再娶，婚礼低调，却还是被媒体钻了空子。母亲的抑郁症复发，于同一天的凌晨去世。

此后的家里，她变成了寄人篱下的旁观者。父亲的思想传统，认定只有男孩才能肩负起家族的重任，女孩总有一天成为别人家的寄生虫。而因为母亲的执着不再生，心灰意冷，终于怜惜地施舍了路边野花。

三

如果世界上存在爱情，那一定存在一见钟情。那是毫无杂质的纯净之地，那是单纯地，被雷劈了一下。

他去探望恩师。她正巧逃了补习班，不想家去，所以在街上游荡。孤僻性子，在街上遇上熟人都不会搭理的人，却和他走了一段十分钟的路程。

他的眼睛洞察一切，这是成年男子具备的聪慧本领。

“你还有一年研究生毕业了吧？”年过半百却依然精神抖擞的老人坐在他面前。这是栽培了他四年的老师，也在不久成为他的岳父。

“是，还有一年。”

“毕业后把婚事办了吧，你和苏妗都不小了。”

“是。我们都有这个打算。”

苏妗是他踏入大学认识的第一个人，性格开朗，出身于书香世家，文化涵养皆是出类拔萃。人人都羡慕他们这对天作之合，他也觉得他们的交往是正确的，直到，他遇见良音。

遇见那个漂泊于世间的灵魂，他亲眼所见她的落魄与裂痕，但她却掩起伤口对他笑。她对他说，她没有家，她有一个收留所。

大学四年，他在空余的时间做各种兼职，专业课的优秀让他在计算机行业炙手可热。读研之后，便在实习公司附近租下一居室，整日除了上班和睡觉，几乎毫无乐趣。

他让良音住进他的居所。他感受到灵魂开始活跃起来，有平常人的悲欢喜乐，有想要的东西，但唯独，不懂怎么去爱。

他出生于穷乡僻壤，父母穷怕了，将致富的希望放在这个从小成绩优异的儿子身上。但凡有一点儿退步，便是拳脚相加，他的身上有枝条鞭打的旧痕，有父亲失意时愤怒的证据，背脊上被烟头烫出的圆孔……他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爱，而良音，就像他的镜子，他们是同样被岁月扔掉的孩子。

他说，等秋天落干，地面的灰尘不再因你而起，尘世烟火再不牵扯住你的神经，我们便去天的海角，一处一月掩盖住所有过往的雪地同居，你不要爱我，我也不爱你，我们就这样，把人生过下去。

她笑着答，好。微风像无数刀枪，割伤她的身体和灵魂。

她见到了他的未婚妻，和他即将满三月的孩子照片。

“顾良音，离开他吧，我的孩子需要一个家，如果你尚有一点良知的话。”

她明白，她要离开了。不是为了证明良知的存在，而是等待着他离开痛苦的监牢，他会有幸福的家庭。

她回到了母亲的家乡。南通很早以前叫做静海，是个温和柔软的名字。她见到了那片承载渡轮的大海，在黄昏下，等待着月光和星空将它打包，等待着梦将她变成猎枪下的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