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初见他,听闻兰若寺的禅师设坛讲法,日色西沉,他于坐坛上却金光照身,我尤记,那一卷经书唤作法华经,他法号为净尘。
壹
我在兰若寺里五百年,青灯古佛,梵音长聆。
佛祖对我说,待将妙法莲华经吟诵万遍,那人的转世就会与我相见。
庙里的小沙弥殷勤地洒扫着庭院,银杏叶子落得满地金黄,他竟不察半点禅意,日日都要清扫净了才好。
“喂,小和尚。”
“施主。”他四面瞧瞧,却见庭院空空,迷惑的小模样有趣的紧,“女施主有何见教?”
“小和尚,你抬眼看看,我有话同你说。”
庭院的古银杏枝繁叶茂,泛黄的叶子漫天散落,覆在他的额头上,他的眼睛纯粹天真,羽睫颤动,不落尘埃。我倚在树梢上静静凝望着他,忆起他前生法相庄严,只为这一眼,我在佛前求了五百年。
那年我初见他,听闻兰若寺的禅师设坛讲法,日色西沉,他于坐坛上却金光照身,我尤记,那一卷经书唤作法华经,他法号为净尘。
贰
我日日都在银杏树下等待着他,同他说些凡尘俗世里的普罗大众,或是怪诞志异,又或是痴男怨女。
“银杏,你是山野里的精怪,我是寺里的僧人,本不该待在一处的,你还是速速离去为好。”破天荒的,他竟对我下了逐客令。
他习的佛理多了,便觉得妖精和和尚该是水火不容的,这点委实让我沮丧,可好在,我并不是个真正意义上的妖精,“我是佛祖座下弟子,受命在此度化众生,聆听佛法五百年,法华经我都能倒背如流,如何是妖?”
佛祖曾言,我若留在寺中,需恪守清规戒律,其中一条便是不打妄语,而今我却为了不被逐离,说了谎。
可相知相伴十五载,他悉我秉性,本该晓得我不会害人,如今这话却出乎意料。
“净尘,你今与往日不同,可是经书佛法晦涩不解,不妨说与我听。”
“陛下信奉天师道,不喜佛法,毁寺焚经之举诸地遍行,不知哪日,这兰若寺也不能容纳僧侣,你不如早早离去,免遭池鱼之殃。”他目光坚毅,说这话时带着些不容抗拒的意味。
这一年,他二十三岁,生的眉清目秀,轮廓分明,若是生在富贵人家,便该是个俊俏少年郎,我也好履行妖精的职责,日日等着勾搭他。可他既入了这六根清净的佛门,拜在佛祖座下,就是永生永世不得更改,我也得收敛起我的妖气,等候在这兰若寺,待他转世而归。
“我在此五百年,根深蒂固,你难道叫我连根拔起,自己奔去别的院落里不成?”我笑语盈盈,故作轻松姿态,“佛祖令我守寺,我自有法力傍身,不会轻易叫人铲平了这寺庙的。”
银杏叶里错落的斑驳光影落在他眉心,我站在山墙的影子里,抬眼看他凝眸浅笑,一如五百年前,他是山顶坐坛讲法的得道禅师,我是那趴在山墙根下偷听佛法的小银杏精。
叁
太平真君七年,魏太武帝推行灭佛之策,诛戮长安沙门,焚毁经书佛像。举国上下,风声鹤唳。
兰若寺里的僧人潜逃大半,余下寺众皆苦心藏匿佛像经论,住持四处奔走托付,却遭人告发,不过一夜,官兵就攻到了山门。
我催动法力,银杏枝叶笼罩住了兰若寺,净尘盘腿坐于树下为我诵经,巨石投掷在枝桠上,烈火焚烧着我的叶子,我疼痛难当,却秉着意念坚持了七个昼夜。我这才晓得佛祖立下的清规戒律都是在造福众生,若不痴迷情爱,再修炼百年,我或许也能得道升天;可若绝情灭爱,又有谁能来渡净尘过此大劫。
兰若寺的负隅顽抗招致朝廷动用大军剿杀,从此天下人都知道这座香火鼎盛的古刹里住着个八百岁的妖精。
我躺在净尘怀里奄奄一息,鲜血染红了僧衣,他不再是坐坛上的庄严宝像,而是有了七情六欲,会抱着个小妖精涕泪泗流的凡夫俗子了。这样想着,我委实欢喜极了,做妖精到这份上也可称一句是功德圆满。
“佛祖普渡众生,为何不渡信众弟子,陛下信道灭佛,屠戮僧人,佛祖难道一叶障目,只见百年后佛教兴盛如许,不念此间经书毁坏殆尽。”他双目赤红,呐喊回荡在寂静的兰若寺里。
我元气大伤,气息微弱,却不得不提醒他,“你可知你是佛祖座下弟子,罚入轮回三世便可重归神位,不能如此胡言,亵渎佛祖。”
“若如此,我情愿生生世世入轮回,以此换你一命。”他在佛祖金身之前,当寺庙僧众之面立誓,发愿绝不更改。
我从此成了妖里的传说,妖妖都教导子女,从前有个银杏精勾搭走了佛祖的弟子,激励小妖刻苦修习妖法,早日达到我这样的成就。
无人知晓的是,那日,住持命人擒拿了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妖精,以此保寺庙上下平安。
肆
“那日过后呢?”兰若寺的山墙根下,栽了朵极爱听故事的喇叭花精,委实缠人了些,总搅得我耳根子不得清净。
“兰若寺里的大火没能烧死我,我被押入锁妖塔里关了六年,后来魏文成帝即位,佛教兴复,我就逃走了。”
“那你回来作甚?你难道不知晓,成了名的妖精最忌讳抛头露面了。”
“我等一个人。”我日日坐在枝桠上望着这俗世,这一眼,又是五百年。
寺庙里的香客络绎不绝,小沙弥都忙着念经,庭院里的落叶经年未扫了,据说,这叫做禅意。我从银杏树上跃下,便是尘土飞扬,也不知是哪门子禅意。我愈发思念那个会扫院子的和尚了,这样想着,我眼里仿佛进了沙子,揉了会子便泪眼汪汪。
很合时宜的,有个公子递了手帕给我,作为一个矫揉造作的妖精,我应当含羞带怯地收下,然后问问他的家世姓名,方便我堂而皇之地勾搭。
我作了副柔情似水的样子来,却见他眉眼带笑,眸子里的情意竟比我还多三分。
“净尘。”我眼里氲满水汽,只觉得荒谬极了,原来他不做和尚,是这样好看。
“小生名景殊,年十七,家住梧桐巷,是景御史的次子,去岁中举,尚未婚配。”他顿了顿,似是怕自己说的不齐备,便问我,“可是如此说道?”
我想了想,轻轻笑了。活了一千多年,我总归不辜负阿爹阿娘的教导,勾搭上了富贵人家的俊俏少年郎。
兰若寺里,供灯千盏,照彻长夜,我在佛前祈愿。
修为尽弃,落入轮回,只为此生相守。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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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清都客
我是繁华里的行客,却又奔着这光鲜去,不为别的,只为了看一眼这热闹,回来同一个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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