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的一个冬天,我在西昌附近的一个偏僻的山沟里,为卫星发射的原料做录入。
在这大凉山的深山沟里,冬季异常的干冷,三天前,我还在山沟外的小县城里,随着春节将至,县城的大街小巷都弥漫着喜气洋洋的氛围,灰黑的青石板路也仿佛被映衬得绯红。时不时路过的杂货铺的喇叭里,还放着那首红遍大江南北的《相约一九九八》。
“打开心灵,
剥去春的羞涩,
舞步飞旋踏破冬的沉默,
融融的暖意带着深情的问候,
.......
来吧来吧,相约九八
......。”
我哼着歌,汽车一点一点朝深山里开去,歌声渐渐消失了,喜气洋洋的红光也慢慢淡去。直到被一片灰色包围。
入了山沟,完全是另外一番场景,仿佛与世隔绝,又仿佛被世界遗弃。一排一排土瓦房,黄土墙凹凸不平,裂缝肆意蔓延,黢黑的瓦片缺棱少角,门前零零星星散落的柴火。虽然天空挂着个若隐若现的太阳,但丝毫无法减弱冬日山里刺冽的寒意。放羊的女人和背着弟弟妹妹拾破烂的小孩,他们露着细胳膊细腿,脏兮兮地单薄衣服里,皮子黑紫,走路时微微有些颤抖。
我住在一个盖得结实的板房内,入夜,月光阴冷,我披着军大袄,坐在床头,借着微弱的台灯翻看三天前买的《故事会》,手里夹着一根烟。
这是我第一次进山沟里。虽然表面上我很淡定平静,但心里早就开始抱怨这该死的环境和气候,一切都显得死气沉沉,门外销声匿迹,反而让人莫名地焦躁。我总走神,一个故事也不能连续看完,我想着今年的春晚可能出场的演员,我喜欢赵本山的小品,我喜欢倪萍的主持还有那英的歌声。我放下书,躺在床上,只期待大后天能早点离开。
天色依旧漆黑,板房外突然起了一正骚动,我在暖和的被窝里不情愿地挪了挪屁股,抹黑扭开台灯,看了看手腕上的表,早晨六点半。
“小张?还在睡吗。”一阵脚步声后,门被敲响了,同事一筒有些沙哑的声音传来,他似乎有些感冒。
我跳下床,光脚踩进皮靴里,上前拉开门闸。
一筒的小圆脸红彤彤的,嘴里吐着热气。
“不好了,今早上起床,门卫发现库房里的蜂窝保温层被偷了。”
我愣了两秒,在依旧睡意朦胧的大脑里搜索这个叫保温层的东西,是一个在大整流罩下的一小坨金光闪闪的零件。
“不会吧,昨天厂房的门没关吗?。”
“关了的,老赵检查过两遍,昨晚设备零件都还齐全,今早它就不见了,早上厂房大门都是锁的严实的。”一筒说着不由地张开嘴,一脸茫然。
“厂房那么严密,都能被偷?”
我返回屋里披上外套,“确定是偷的吗,地上有没有,会不会是掉地上了。”
“没有,都检查过了,确实不见了。”
我穿上袜子,重新踩进皮靴里,和一筒一起奔去厂房现场。
天空始终不见一丝微亮,我举着电筒,照在空旷的广场上,广场是被围墙围着的,除了穿迷彩的工作人员,其他人禁止入内。
围墙外的饥寒的气息飘荡进来。世界就像是被分配隔离的一圈又一圈,城市和县城,县城和山沟,山沟和围墙内,都是被隔离的不同世界。
厂房就在广场的最头端。门大打开着,围了一圈人。我和一筒从一旁的道绕了进去。
厂房除了高和大以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墙体结实严密,二十多米高,屋顶安装有通风管道。整流罩里的其它的零件都零零散散地在地上摊开,我一眼看去那些零件一个都没有少,唯独少了那金灿灿的蜂窝保温层,我的心咯吱了一下。
“报警了吗?”
“嗯嗯,在我去叫你的时候他们就报警了。”
我走出厂房,吸了一大口大山里清晨新鲜空气,大脑清醒了些。
“你说谁会去偷这玩意儿?”一筒也跟着我的屁股出来了。
“你说会不会是附近的山民。那东西金灿灿的挺耀眼,有可能会把它当成值钱的东西。”
一筒不屑的笑道,“那东西确实值钱,不过拿在普通老百姓手里,只不过是一堆复合材料,也不能当铜啊铁啊什么卖,有个屁用。”
正说的时候,警车来了。天空也在睡眼迷蒙中露出了眼白。正好让着警报灯不至于太刺眼。我刚摸着烟的手不得不放下拿了出来。
“陈队!”警车刚停下,一筒就从前排玻璃认出了坐在副驾的探长。他急忙跑过去拉开车门。
一筒只来过两次,这里就好像没有他不认识的人了。有前途,我不禁在心里感叹到。
出来的是一个四十岁出头的男人,眉毛竖起,眼神犀利,皮肤粗糙黝黑,他就是陈队,一看就知道在这里待了有些年头,他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笑得满脸褶子地和一筒点头握手,在那寒暄了几句。
“对了,这是我们这次来的原料录入统计员小张,小张,这是副局长陈队。”
陈队看向我,点头微笑,我连忙上前一步伸出手。
“陈队,这次事故就得麻烦你了。”他的大手包住我的手握了握,皮子粗糙厚实有劲儿。
“没得事,应该的嘛,走,我们先去看看现场。”
跟着陈队,又回到厂房里。他和我刚才一样在四周看了看。
“只是少了个恒温层,金属一样的东西,不大,很轻。”
我很快在本子上画了一个示意图递了过去,“大概就是这样的东西。”
陈队看了一眼。
“像金属啊。”
他抬头看了看二十多米高的通风口:“害怕是钻通风管进的的,真的是胆大包天了。”
陈队说着往外走,天空还是灰蒙蒙,大概又是个阴天。
“这儿嘞治安就是不太好,周围都是彝包,穷,又没得啥子法律意识,你们先去忙嘛,我们现在就尽快调查,有结果了会马上通知你们。”
我也并不想参与太多这事故的调查,以免误了工作。再次握了握陈队坚实的手,便离开了,心里莫名地对他充满信心。真希望返回的日子不要推迟才好,我心里暗暗祈祷。
接着两个阴天过去了,第三天,我站在广场上呆呆地望着大门,今天应该是返程的日子。其它的记录工作都完成了,只等找到那小东西就可以打包回家。厂房总有警方进进出出,但还没有确切的抓捕消息。我有些丧气。
“小张!”一筒大老远地就喊着我的名字。
他带着小跑,神采飞扬。
“嫌疑人找到了,是俩兄弟,现在就去他家,陈队让你一起,帮忙证实证物。”
听一筒这么说我也瞬间来了精神。
“已经确定了他们就是偷恒温层的吗?”
“对,陈队已经肯定了,和你猜的不错,估计就是那俩笨贼把它当成值钱的东西偷走了,不过还是比较放心,因为这东西他们卖不了钱,所以多半还在他们手上。”
阴着的天空乌云有些散开了。我们坐上陈队的车,车里还有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人,也穿着警服。
“这是铁兄,他是彝族人。”坐在副驾的陈队转过头向我们介绍。
“在这山咔咔头,本地的彝族人些基本上都不会汉语,他今天来当我们嘞翻译。”
铁兄笑了笑,浓眉大眼,深深的鱼尾纹。“哈哈,我是资深的翻译。”
“我们这边的汉彞翻译基本上都是靠他。”
“你也是这本地的吗?”铁兄看起来知书达礼,这在当时的中国,更在这落后的名族背景下,很不容易,我对他有些肃然起敬。
“差不多,隔壁子县城里的,那边条件要稍微好些,我爸妈从小也比较注重教育。”铁兄吧啦吧啦说了一大堆童年往事
……
车在大路上开了十多分钟后,停了下来,我们下车徒步沿小路往里走。
山脊处,有一座破败低矮的土房,房前堆着成山的柴火,挡住了半边屋子,几乎与屋顶齐平。这成捆紧实,摆放整齐的柴火让身后单薄的黄土墙升起了一丝温度。房子不足五米。坑坑洼洼的墙上嵌着一道黄得发黑的小木门,小木门虚掩着。陈队指了指:“就这了。”
铁兄走在最前面,上前敲了敲木门。过了几秒钟,门被打开了,一个老太太抿着嘴探出身来。
铁兄用彝语和她交谈了几句,老太婆侧身拉开门让我们进去。
“他儿子不在家,让我们先去里面等。”铁兄回头解释道。
“你跟她说了我们来的目的了吗?”
“没,只跟她说找她儿子有事,先进去再说吧。”
小木门高不过两米,我们都下意识微低了些头,钻一样地进到屋里。
屋子不大,却空得让人心慌,屋子里除了一些旧衣服烂棉絮和一口锅外,啥也没有。老太婆佝偻着背站在一旁,看起来七老八十。
“老太太多大年纪啦?”
“六十多岁,就两个儿子。有两个孙子孙女,是大儿子的,”
屋里比外面要暖和,从地上冒着热气。我扫了一眼,屋子中间被挖了个坑,里面燃烧着一些柴火。两个孩子一个蹲着,一个趴在地上,扳着手里的土豆往嘴里喂。我对蹲着啃土豆的姐姐笑了笑,她毫无戒备地也抿嘴笑起来,并站起身向我递了她手里的一小半土豆。我连忙摆了摆手,摸了摸她红彤彤硌手的脸颊,她天真无邪的笑刺到我的心上。让我想念起山外的灯笼。
“他们的妈妈呢?”
我看了看两个孩子问铁兄。
“跑了,两个儿子太懒,大儿媳妇受不了跑了。”
铁兄一边回答我的问题一边和那老太婆闲聊。
老太婆温和的神情渐渐凝固,转而越发严肃了起来,接着站起身嘴里不停地咒骂,两眼包满的泪水像这房子一样摇摇欲坠。
铁兄看向我们,“我给她说咯她儿子的情况。”
在铁兄转头对我们说话时,老太婆跌坐在地上捂着脸痛哭,嘴里不停地嘴里依旧不停地咒骂着。地上的两个孩子眼神由天真无邪变成防备恐惧。
我正准备上前扶老太婆起来,一旁半掩的小门被推开了,铁兄一个箭步冲过去,擒住了一个男人的手臂拽进屋来,我下意识得挡在了两个孩子面前。陈队挟制住了另一个。两个男人个头差不多,身材精瘦,头发有些长,年长的男人看起来有四十多岁,但依到这里的经验,顶多也就三十出头,眼下一颗大黑痣,眼睛耷拉着,食指间因长期抽烟草而被熏得蜡黄。两个男人没有一点反抗,就像早已做好了准备,在老太婆和孩子面前低下了头,对我们逼问的事故和罪行供认不韪。
老太婆从地上爬起来,推搡着两个儿子破口大骂,边骂着边冲出屋子,将屋外堆成山的干柴推倒在地,接着又蹲下捂住脸痛苦,泪水与泥混在一起,老太婆的脸更黑了。
铁兄走过来看向我们:“他儿子平时懒得要命,天天在屋头睡觉不干活,打也打不起,老婆也跑了,她就说这两天撞了鬼了,这两个小子每天都一大早上去山上砍柴,砍到太阳落坡才回来。”
原本承重厚实的柴火刹那间显得轻飘飘。两个男人低着头不说话,姐姐蹲在门口抹眼泪,老太婆号啕大哭,一旁山一样的干柴无力地杵在那里,也够烧一个冬天了。
铁兄上前向两个男人询问了一会儿,皱紧眉头。
“保温层不在他们手上,他们扔河头去了。”
“那东西很轻,只会浮在面上,肯定会被水冲走的”我急忙补充到。
“他们还算聪明,晓得它沉不下去,怕被人发现,绑了个石头在上头。”
太阳隐去,留下最后一抹近似于红色的夕阳残留在天空,像伤痕,无处隐藏。
经过铁兄与他们不断交涉,最后定下了当夜下河打捞,兄弟俩自己下河去找,有助于罪行的减轻。
山里夜晚的气温将近零度,冬季寂静无声,只听扑通两声,两个懒汉像青蛙一样跳入河底。
金子一样的保温层找到了,还有两个如梦初醒的男人。偷军用物资,他们面临的是五十年以上的牢狱生活。 拜别母亲,老阿妈早已哭得老眼昏花,没有了儿子,家里只有一老两小,我心揪地疼,迅速从兜里摸出这个月刚发的工资,递到老阿妈手上,一筒和陈队铁兄也纷纷解囊。带着兄弟俩钻进了警车,我木木地盯着柴火,老阿妈没有出门,一定在屋里涕不成声。
她曾经有两个儿子,化为柴火,消失在了她的生命里。
我终于坐上了回程的汽车,当汽车渐渐远离大山,映透得绯红的青石板路出现了,孩童的笑声响起了,杂货铺音响里的歌声传了过来。
“相约在甜美的春风里
相约那永远的青春年华
……
披上新装当明天到来的时刻
悄悄无语聆听轻柔的呼吸
那么快让我们
拥抱
拥抱
拥抱彼此的梦想。”
路边有人围着火堆烤火,火焰中浮现了一座被上帝遗弃的黄土房子,满脸污泥褶子的老太婆,和一个冬季的柴火。
为了这堆柴火,十年后,我去大凉山开启了希望学堂。
生活有多少无奈,希望和无知最让人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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