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到海面上去散步——文学也要真实》一文里，谈到文学意象创作与真实理性融合的问题。资深作家谷未黄给该文下了一个定义：胡扯。到底是资深作家，一眼就窥出了“到海面上去散步”的谎言把戏。
从某种定义上讲，现存意义上的文学，也是一次谎言建构过程，正所谓“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谎言勾住了看客的灵魂，阅读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艺术。所不同的是，文学理论家挖空心思地给它安上了一个美丽的名称——虚构，以便区别现实中不道德的谎言，正如演艺圈的男女情感被称为“花边新闻”、而文学圈的男女故事被称为“风流浪漫”一样。
根据谷未黄“胡扯”的定义，脑海里突然浮现出我永远也无法写出来的一个文章标题：“坐云下棋”。云，是一个简单的自然物象，也几乎被所有的文学家们意象过，但若查遍所有的文字记录，把云拿来给人坐，恐怕是没有的。如今存在的世界中，在海中心建一条街供以散步，尚有可能，可将虚浮的云挪来当作椅子，谁也不敢尝试。它不同于神话、童话和玄幻小说的拟人手法，也不同于现实生活中漫无边际的吹牛聊天，毕竟坐在云上是实实在在的行为，坐云下棋，只能成为一个绝对虚执行为意象。
也有人说，尽管是行为虚执，但坐云下棋，可在读者的脑海里形成一种超凡脱俗的雅趣意识意象：云托棋盘，两位白发白须老翁，各执一把摇扇，坐在乳白色的云团上，慢落棋子，谈笑风生，东飘西游……面对这种无人去体验但却能在人的大脑里涌现的真实画面和气势，文学批评家们可以恣意定义为前卫意象，甚至可以与道家无为的中国传统哲学挂起钩来。
文学的本质特性与精神生活有关这个命题困扰了文学几千年。中国文学，更有着它的特殊轨迹，说到底，是有饭吃有房住的有产阶级（包括作家群和读者群）的休闲产物、精神产品。乡村摆弄的文学，最高的待遇是能被文艺批评家们在文学前冠以“民间”二字，便可受宠若惊，不被称为俗文学就已经是万幸了。加上中国的政治统治与文学之间，素来是打压和利用的关系，“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的故事记忆犹新，虚构便成了文学的利器，到头来，谁的骗术最高明，骗的读者越多，就成了最伟大的作家，这与当今网络作品的点击人气，并无多大区别。
图片来自网络
有了上述理论与现实逼迫的支撑，作家便可把意识意象玩得翻转起来，文学作品中虚构的此人物、此事件，非作家真实体验的彼人物和彼事件，成为“源于生活并高于生活”的解释，借代、象征、变用、移用、夸张等，成为惯用手法：作家可以通过文字的巧妙组合，把其意识意象隐含在字行里间，跟读者捉迷藏，让读者去揣摩，去领会，寻找与读者自己内心相符的想像，公意公象，婆意婆象，实在意不出的是无象，是毫无文学细胞的傻子、猪头，与作家无关。
事实上，《坐云下棋》这篇文章，是谁也无法写下去的，它与作家的行为意象的真实本质相去甚太远，这也是中国文学字典里寻找不到“坐云”一词的缘故吧。作家，始终是聪明的。作家在捣鼓文学这门谎言艺术时，势必要刻苦训练拿捏虚与实关系的技巧。否则，就会犯虚构“浮夸风”的毛病，因为骗术拙劣，成不了文学意义上的作家。
虚与实的比例，实难把握。纵观中国文学史，文学作品所反映的虚实，大抵可适用“二八定律”，80%的虚执意象，20%的真实理性。这个20%，也就是作家离不开的人生体验，即使拥有100%的人生体验，也被“高于生活”削减了80%。文章所述内容的真实理性要是超过20%，则被视为野记。
图片来自网络
中国近代以来文学事业的繁荣史，实质上也是文学作品中虚与实比例的斗争史。这场斗争中，要感谢对西方文化颇有研究、长期在香港居住过的洪仁轩，借用太平天国革命之机遇，在《戒浮文巧言谕》中写道：“文以纪实，浮文所在必删；言贵从心，巧言由来当禁。”虽然影响甚微，但观念长存。戊戌维新运动领袖之一的梁启超， 在文学理论上引进了西方文化及文学新观念，《戊戌政变记》构筑了一种新型文学——报告文学的基本特征。“五四运动”时，西方文化全面传播。1924年，成仿吾在评论鲁迅小说集《呐喊》时指出：“《孔已己》《阿Q正传》为浅薄的纪实的传记……”；1930年“报告文学”这一名词第一次引进，1932年阿英选编了第一部以“报告文学”命名的作品集《上海事变与报告文学》。至此，“文以纪实”理念，得以迅速传播。
然而，几千年的文学意象又岂会甘于轻易退场？面对突如其来的西方文化理论冲击，精于传统诗词研究的王国维，在1905年的《论哲学家与美术家之天职》一文中，首次使用了“纯文学”，一时间，“纯文学”概念四处泛滥，“纯文学”与“俗文学”的争论持续近百年，有趣的是，如今所持的“纯文学”概念，完全背离了王国维之初义：来自康德、席勒和叔本华的美学思想的“非功利的纯文学”观念，而演变成为坚守文学纯意象、维护文学谎言技术的利剑：布满意识意象疑阵的方是“纯文学”，构造出了唯意象为美的“八股”文学壁垒，而“揭露没有人呈现过的事实”的报告文学和纪实文学顺理成章地拒斥在“纯文学”槛外。
但文学的进化，亦是社会的进化。现实主义、新现实主义、实证主义、新实证主义等有关行为真实理性的文学创作方法，反反复复地融入近现代中国文学领域，对文学的求真反意起了推动作用，但却过度忽略了事物自身固有的意象本质；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等虽然拓展到现实生活的各个层面也再现了意识的真实，但过度夸大真实意识割断行为真实理性的求新求奇，最终沦为传统意识意象的奴隶……尽管如此，却不能忽视它们在文学事业的兴旺发展道路上的积极作用：对过度追求纯意象创作进行了不同程度的残破，以抵达文学作品中代表虚实技巧的意识意象和行为真实理性并存局面，促使绝对的完全虚执意象淡化或者退出文学舞台。
说到底，当前美学理论促使文学难逃“是一门谎言艺术”的命运，只是希望文学创作家们能够正视世界现象本质，能够兼顾一下无象读者，任何一种世界现象在无象者眼里，意识意象就是谎言，从这个层面讲，曹文轩等“纪实文学不是文学”的说法当止矣。
图片来自网络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