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与哲学

作者: 84e1de7918e3 | 来源:发表于2018-09-28 12:44 被阅读48次

      潘兵华说:写了几篇生产队记忆的人事,我停了下来。感觉这些往事,只是记录。没有多少自己处于当时那种境遇下的独特记忆……也许是年龄太小的原因,只是有印象,细节上的回放很难立起来。

      人事、记忆、年龄太小、细节……这些词语,也打开了我的记忆阀门。

      一条看不见的意识流,在窗外漫延过来的秋雨气雾,突然炸裂开来:喧嚣的声音、躁动的人影、傲慢的表情、偏执的观点……陡然鲜活了。

      那灰濛濛的气雾中,有一个学校操场,在操场中间,有一个四四方方的舞台,舞台有多长、多宽,却是模糊了,但至少1.2米高,却是准确的。那一年,我1.3米高,那一天,我要陪同一个跟我一般高的瘦弱男孩,一起同向贴面倚舞台边墙站,眼睛正好与舞台面平行,可以看见舞台面上的人事。

      按理说,舞台上的动静很大,有声音几乎在吼,但用眼睛真实看见,是我的职责。为了看得更加明白,只能脚尖不时地向上掂一掂,这时候,鼻尖只好顶着舞台墙面,嘴巴呵出的气息,满是土腥味……喷嚏是不敢打出声的,只得强忍住,过于憋屈,扭曲的脸颊,双眼挤涩出了泪丝——眼睛里的场面,用现在的人物场境来描述,严肃、庄重、萧瑟。但尽管如此,那时的我,似乎没有怕的感觉,还有一个不敢喷嚏的原因是,口中喷出的口沫会遇墙反弹进鼻中……

      舞台上的场境,不是演戏,不是真相,只是真实。

      真实的场境里,一串吼问的声音、一个轻弱的声音,还有一个稚嫩的声音,或在太阳底下,或在蒙蒙的微风里,或在轻细的软雨中,交织。

      “你是谁?”

      “我是地主!”

      “地主是谁?”

      “地主是王志杨!”

      “王志杨是谁?”

      “王志杨是我!”

      “我又是谁?”

      “我是地主!”

      “打倒地主!”

      “打倒王志杨!”

      舞台上的场境,不是故事,其实也已不再真实,只是回忆的镜像。那个必须连喊两声“打倒”的声音,源发于那个瘦弱男孩细嫩的口中。至于我的身份,用现在的话来说,应该算作监工,也因为我是前大队长的儿子,而那个男孩却是王志杨的孙子。规定的半小时里,记不得喊了多少次“打倒”,但那舞台墙面因呐喊喷出的气雾而反弹进口里的尘土味,却让我终生难忘。

      舞台上的场境,每个星期要上演一次,大约持续了三个月后,被通知中止。

      再过半年后,也是一个下雨天,我们正在上课,一个脸上长颗青痣的男人,突然裸体跳上舞台,捶胸顿足,号啕大哭,细细的风雨,真情地描述着他的哭意:你怎么这么早就走了呢,你走了我斗谁去呢,我该找谁问你是谁去呢,你若是王志杨可我是谁呢……

      我知道,青痣男人口中的“你”是王志杨。我也知道,这样的舞台场境,只属于那个特殊的时代。但在我的真实记忆镜像中,流传的那个特殊时代,却是平和,至于前述3个多月舞台上的场境,也就这么一次。而且,听大人们讲,那个高喊“打倒”的男孩的奶奶,曾是青痣男人的母亲,青痣男人的父亲被王志杨活活打死,发生的时间自然是解放前,按现在的说法是,借用了时代,假公济私,用“批斗”报世仇……

      可以肯定的是,有一个细节非常真实,也是我眼中的真相,非常清晰:青痣男人自从那天裸奔后,便是彻底地疯了,嘴里只是不停地问:“你是谁?”

      三十多年后,我回老家,隔壁的张大爷年龄大了,有时神志不清,突然抓住我的手问:“你是谁?”我的脸上竟然冒出了冷汗,问起了青痣男人,张大爷的儿子告诉我,青痣男人的生命力真的很强,直到两年前才得病走了,离奇的是,断气时,口中咕唧的已经不再是“你是谁”,而是“我是谁”,好像是在大吼一声“我是谁”之后断气的。

      青痣男人从生存时的“你是谁”,到辞世时的“我是谁?”,跨越了两个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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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跨越两个世纪的,不只是青痣男人。

      我、瘦弱的男孩、张大爷、舞台场境,是人生经历的客观存在,舞台墙面的土腥味、雨天、大人们的猜疑讲述,更多的是此时描述所滋润的意象、镜像、因写作完善的真相……

      伤痕文学的艺术观照,作者浸入故事人物的认知,因为阅读,激活了读者记忆镜像中的碎片、细节,有自己客观存在的体验经历,但不仅仅如此,还有阅读他人的创作体验,而更多的则是道听途说来的八卦碎片和传说体验,作者和读者,用客观存在的情感,把这些体验,串连成了历史,构建出了一幅加注了人为评判的历史画面。

      文学拓展的碎片、细节,如亿万水分子,时间、空间、意识,绵延成历史长河。在文学和历史、作者和读者之间,拥有共同的客观元素:自由的物类、理性的人类,两者衍生出了一个永恒的客观的哲学话题——生活世界。

      在“网络文学评论散文群”中,元辰在与潘兵华等文友探讨先锋作家时说:“须知国外的先锋作家没有不以自己信任的哲学、美学、心理学、文学批评流派作为坚强的后盾。你问中国的先锋作家,他的哲学、美学、史学理念是什么?是惶恐,是没有。”

      我赞同这个观点。

      客观,既是文学的基石,又是哲学的中心。

      客观地说,这怪不了中国的先锋作家:汉文“哲学”一词,是舶来品。中国虽有五千多年传统文化历史,有哲学思维和观点,但无系统的哲学理论和概念,也无“哲学”学科和体系的衍生史,自然孪生的美学、心理学的基础教育。

      中国人的文学思维,缺乏哲学概念,大多源于民间故事,源于少年兴趣,源于古典诗词,源于八卦新闻。

      譬如当下,城镇里,几乎所有的孩子,牺牲周末或假期,挤奶式的填报补习班,归其名类,少年时代大多是琴书棋画、写作、体育等,及至青少时代,更多的是应试考试科目语数外,鲜有哲学、美学、心理学,课堂上即便有哲学课,也缺少生活哲学的意味,常常被政治常识占为主导。中国青少年时代,是缺乏哲学、美学、心理学体验和意味感染的时代。

      卡勒德·胡赛尼的小说《追风筝的人》开篇说:“我成为今天的我,是在1975年某个阴云密布的寒冷冬日,那年我十二岁……许多年过去了,人们说陈年旧事可以被埋藏,然而我终于明白这是错的,因为往事会自行爬上来。”

      “往事”总是自行爬上来的,青少年时代的往事,包括经历、阅读和聆听而来的往事,总是文学思维源源不断的甘泉。

      莫言在瑞典获奖感言时,谈的最多的是故乡,是青少年时代;记忆中最早、最痛苦、最深刻、最后悔的事情,也是故乡,也是青少年时代;他的文学思维及素养,还是故乡,还是青少年时代:“我在集体劳动的田间地头,在生产队的牛棚马厩,在我爷爷奶奶的热炕头上,甚至在摇摇晃晃地进行着的牛车社,聆听了许许多多神鬼故事,历史传奇,逸闻趣事,这些故事都与当地的自然环境,家庭历史紧密联系在一起,使我产生了强烈的现实感。我做梦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这些东西会成为我的写作素材,我当时只是一个迷恋故事的孩子,醉心地聆听着人们的讲述。”

      莫言探讨的,是大多数中国人的文化传承、教育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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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种教育模式下,“先锋派五虎”之首的马原,体味出了无奈。他从上世纪70年代开始写小说,1991年宣布“小说已死”之后,渐渐退隐写作江湖,做了一名教书先生。2012年,马原带着长篇小说《牛鬼蛇神》高调回归,却带来了一个思考的问题:回归传统。当有人问及为什么重出江湖时,他说出了中国传统作家的真实无奈:“我想,无论干什么工作的人,他生了一场大病之后也是个哲学家。而我不巧又是一个写小说的,小说是我的方式,我没有办法,只能以小说的方式回归。”

      马原的回归,让我想起了“现代法国小说之父”巴尔扎克。他拒绝了家庭为他选择的受人尊敬的法律职业,而立志要当作家。第一部作品《克伦威尔》被剑桥大学的一位院士看过之后评价:“这位作者随便干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要搞文学。”巴尔扎克为了生计,开始涉足商业,尝试过出版业,办过印刷厂、铸字厂,都以失败而告终,重新进入文学创作。在此期间,他对哲学、经济学、历史、自然科学、神学等领域进行了深入研究,积累了广搏的知识。在他之前,法国拥有影响世界哲学进程的哲学家:孟德斯鸠、伏尔泰、卢梭、狄德罗、笛卡尔。理论、概念的研究探索,是社会文化学者的必经之路。

      在这种环境下,巴尔扎克对现实主义理论更加投入,认为小说家必须面对现实生活,使自己成为当代社会的风俗史家,他强调:艺术家同时是道德家和政治家。在此基础上,巴尔扎克拓宽了小说的艺术空间,在西方文学史上第一次如此巨大的丰富了小说的艺术技巧。批评家泰纳称赞他道:“真正使他成为哲学家,而且超乎一切伟大艺术之上的,是把他的所有作品,连合成一部作品,部部作品都是互相连接,同一个人物重复出现,而彼此关联……从来没有艺术家聚积了这么多的光辉于其所要描写的人物,而且从来也没有这样的完美……巴尔札克之所以真正伟大,就在他握住了现实,而且握住了全体,他的伟大的系统,又把他的绘画有力地统一起来,忠实而且有趣。”

      马原被迫从先锋回归传统,尽管他说“大病后是个哲学家”,充其量,也只是中国传统文化意义上的“哲学思维家”,无非就是“看穿”、“看透”、“勿争”、“勿强出头”,疑惑是重新认同曾经反传统的传统“中庸”。但他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哲学家,严格地说,他是能够成为哲学家称号的作家的,20年的教书环境,给足了理论研究的充裕时间,但他研究的是方法论,不是哲学意义上的本体论、认识论和价值论。

      英国小说家格雷安•葛林曾在《喜剧演员》中精辟地写道:“作家的前20年的人生就能涵盖他的全部经验。”爱尔兰作家乔伊斯继而纠正“不是20年应是25年。”韩石山在《人与自然》中说:“好奇,该是文学思维最早的萌动?”在此意义上,也可以再次客观地说,马原没有好奇哲学的土壤或冲动,他不能有效地将哲学与文学成功地融合,也无法将哲学融入文学思维,这不怪他,从马原的人生经历看,在1978年前即他25岁前,无法体味哲学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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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哲学,原本隶属西方认特产。在两千五百多年前,古希腊人创造了哲学这个术语,意即“热爱智慧”,毕达哥拉斯最早使用,把自己称为“爱智者”,把自由和真理联系在一起。汉文“哲学”一词的出现,已经到了1874年,日本启蒙家西周,在《百一新论》中,首用汉文“哲学”来翻译英文Philosophy。1896年,康有为将日本的译称介绍到中国。

      青痣男人心陷魔症的“你是谁”、“我是谁”,在西方,却是一个衍生了无数社会科学的研究话题。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开创性地把德尔菲阿波罗神庙的那条神谕箴言“认识你自己”,作为哲学的基本原则,实现了由神到人、由自然到社会的哲学研究转变。

      在西方哲学史上,美学,与哲学如影相随。哲学,是美学的源发地。文学,又是美学的研究对象。但美学作为一门独立的学科,也才有不到四百年的历史。

      1750年,德国启蒙运动时期的哲学家、美学家鲍姆嘉通,在1735年发表的博士论文《关于诗的哲学沉思录》中,首次提出建立“美学”的建议,1742年开始在大学里讲授“美学”这门新课,在1750年和1758年正式出版《美学(未完成)》第一卷和第二卷,他认为:主体先天的审美能力主要包括:敏锐的感受力、丰富的想象力、洞察一切的审视力、良好的记忆力、创作的天赋、鉴赏力、预见力、表达力和天赋的审美气质。

      洞察一切的审视力,让我想到另一个哲学本源词:辩证法,它源自希腊语dialego,原意为谈话、论战的技艺,意指一种逻辑论证的形式。古典哲学意义上的辩证法,隶属思维方法论体系,只是一种化解不同意见的辩论方法。及至黑格尔,上升为“真正的哲学的方法”,成为客观唯心主义的重要概念元素,它适用于一切现象的普遍原则,是一种宇宙观。马克思和恩格斯再次进化,创立了唯物辩证法,把辩证法看作客观世界本身所固有的规律,给辩证法下了科学的定义:辩证法不过是关于自然、人类社会和思维发展的最一般规律的科学。

      辩证法给予作家的文学思维应该是:洞察一切,客观地用文学形式描述生活世界,客观地对待自己的文学创作。文学中的生活世界,并非一元,而是多元,有善有恶,即使同一个人,也常常拥有多重性格,即使是叛徒犹大,按现在的话来说,也就是跟耶稣的政见不同:主张用暴力推翻罗马帝国的统治,最终把那出卖耶稣的银钱丢在殿里,出去吊死了,自杀是一种赎罪,也是一种善。

      “先锋派五虎”的另一位虎将余华,他的早期小说主要写血腥、暴力、死亡,写人性恶,他展示的是人和世界的黑暗现象。余华曾说:“我觉得我所有的创作,都是在努力更加接近真实。”但是,他口中的“真实”,只是文本的真实,是艺术形式上的先锋,而非生活世界的真实,也非脱颖中国传统文化的先锋,他在小说里设计的人物与情节,都是置于非常态、非理性的现实生活之中。相对于哲学而言,相对于辩证法而言,也相对于美学而言,给我的认知是傲慢和偏见,追寻文本形式技巧上的先锋,而忽略文本内容突破的先锋,注定余华真正缺乏哲学理论和概念意义上的文学思维,注定他跟马原一样,成不了哲学家称号的作家,也注定了他面对文学批评而阐发“你写试试”的辩驳,注定他必然回归传统写作。

      在中国,这种傲慢和偏见,很是常见。曾在一个文学微信群里,我看到一位有点盛名的作家发了这样一句论断:“喜欢《论语》的人是垃圾。”看到这句话,又回望到记忆中青痣男人的两个询问:“你是谁?”“我是谁?”我心生恐惧。

      突然发现,如果没有哲学概念上的辩证思维,无论是作家还是文艺评论家,只能在文学创作形式上陷入从众的漩涡。一个赋有哲学家称号的作家或文艺评论家,应该具有哲学概念上的客观思维、审美能力、辩证评判,应该在从容走过“你是谁”的审视之后,坦然面对“我是谁”的拷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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