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潮

一

我叫帝子歌，听起来是个霸气女将军的名字，但实则委屈了这个名字，我只是一名浣衣宫女。

这天和平日一样，在洗完衣裳后，晒着暖融融的日光，嗑着瓜子和其他忙完的小宫女聊天。但就在我吐完瓜子皮滔滔不绝，甚至看见自己的口水溅到旁边的小翠，小翠一脸嫌弃慌忙用袖子擦去口水时，一位公公悄然而至，他抬着鼻孔，如若没有叫我的名字，我还以为他在仰天自言自语呢。

“哪位是帝子歌？”

我慌忙扔掉一手的瓜子皮，舔着笑凑到公公身旁，结果他比小翠还嫌弃我，一下子往旁边一撤，与我拉开了一些距离。

“回公公的话，我就是帝子歌。”

公公这才不情愿地瞅了我一眼，“管事姑姑说，你自来之后很是勤快，干事机灵，一切表现良好。正好太子殿下身边缺一个司灯，所以姑姑调你去。”

话一出，身旁的人皆是艳羡，他们或许在想，为何有些距离会在一瞬间就被拉开。就在我闻言愣神时，小翠忙拉住我的手臂，“小歌日后可莫忘记我们呐。”

我干干一笑。之前他们叫我小歌，我总觉得是在调戏我，可今日却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

公公又瞅了我一眼，补上一句，“快去收拾行李，下午就领你去见殿下。”说完，公公离开的脚步矫健，生怕有什么脏东西沾上身。

我笑着回应浣衣局所有前来贺喜的人，然后赶忙抽身回房间收拾行李。就在我迅速整好全部家当，也就是四件薄衣一只木梳时，小翠推门进来。

“诺，这是我进宫前娘给我的首饰。”小翠递上一只银钗。见我不接，小翠撇撇嘴又收回去。看我行李收拾差不多，小翠又说，“这天大的喜事怎么瞧你不开心？”

我瞪大眼睛，一脸不可置信，“我一直在笑，你哪里看出我不开心。”

小翠切了一声，“我娘说了，有些人脸上在笑，心里却在哭。”

我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好了，看在我们住在一屋的缘分上，就愿你在太子府上一切顺利。”小翠突然一改常态，一副认真看我，“皇家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皇室中最不缺死人了，小歌你要机灵点。”然后小翠握紧我的手，“一定要好好活着然后等到满期后出宫。”

我看着小翠期望的脸突然笑了，在小翠惊异的眼神中，我狠狠擦去眼泪然后咧开嘴笑道，“我会拼命活下来然后出宫。”

下午时，那位公公又一脸不情愿来到浣衣局，见我背着小小的行李，更是鄙夷，然后一声不吭在前面带路。

在进府之前，我嬉笑着掏出荷包递给公公，他的脸色缓了缓接过，见荷包里的银两合意，公公脸色这才带上一丝笑。    “早就听姑姑说过，郑公公办事稳当，甚是合宫里娘娘满意。”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您瞧我马上进太子府了，一切还很陌生，就我这蠢样肯定会在府里不好过。还请公公提点几句。”

郑公公笑出声，“巴结我的见过不少，但像姑娘这种模样俊的人儿理应是心高气傲，总觉得有一天会野鸡飞上凤凰枝头。但听管事姑姑说，你很会巴结人。叫我认为，姑娘才是会做人，这宫里从来不缺貌美天仙的人，这是最后沦为白骨的也很多。”郑公公想到什么，脸上浮上一丝同情，“只不过这次去的地方才是最危险的，无知的人才觉得你这是走运。姑娘以后伺候的人物，性格阴晴不定，稍有不称意的要么被贬，要么被砍了脑袋。所以姑娘可要打起十二分精神，稍有不留意可能就丢了性命。”

我低下头，不动声色将冷意压下眼，“谢公公的提点了。”

去太子府第一天没见到那个让人畏惧的男人，第二天也是。听别人说，这位殿下在微服出巡，体察民情，不知何时回府。于是，这几日我还算过的安稳，与许多人也算熟悉了。

第四日的子时，我终于耐不住肚子饿就起身溜进厨房。

    “你是何人？”

就在我抓起一个萝卜啃的时候，一个男声突然在身后响起，我慌忙转头看去，一下子看直了眼。男子生的模样好看极了，我又慌忙看了看他的衣服，是一件寻常衣裳并不是华服这才松了一口气。我裂开嘴巴冲他扬了扬手中的萝卜，“我可是白兔精哦，偷偷来寻吃的。”又见他直着身不免慌张招手，“你快蹲下，就你这般身姿，巡逻的人会一眼瞧到的。”

男人挑了挑眉毛，却也弯下身。

“你莫不是狐狸精，生的这般好看。”我狠狠啃下一口萝卜，然后望着男人嘿嘿一笑。男人嗤笑一声，“哪里来的糊涂兔儿精，人和妖也分不清。”

我不好意思挠挠头，见男人嘴唇有些干裂发白，连忙起身倒了一碗热水，想了想又看看周围没有人这才放心又加了点蜂蜜。

“快喝了吧，这里面我加了迷药，等你晕倒后拐到我的洞穴。”

男人抬眼瞧了瞧我，又看向我手中端的瓷碗，二话不说接过仰头喝掉，看样子确实渴极了，喝罢之后还伸出舌尖舔了舔嘴边。我看了更是没忍住咽了咽口水。

“对了，你叫什么？”

我接着啃萝卜，“我叫阿慈。”

男人叫了一声阿慈，我有些出神。见我一脸痴样，男人又笑了笑，怕是觉得我真是花痴极了。男人起身，“走了，啃完萝卜就快回去吧兔儿精，不然被人当成刺客杀了可不好了。”

看着男人居高临下的模样，我擦了擦口水连忙点头答应。

等到男人走了之后我才反应过来忘记问他的名字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梦。我梦见在茶花树下等着三哥凯旋而归，他匆匆忙忙换了件白色衣裳拿着冰糖葫芦，笑脸盈盈朝着我走来。身边的人说三哥打完仗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换干净衣裳，害怕爱哭鼻子的小妹见了血迹污垢的战服又止不住落泪。第二件事就是拿着回来买的冰糖葫芦找小妹，他知道我最爱这些甜食了。

“我的阿慈又长高了。”三哥一脸温柔笑着看着我咬着冰糖葫芦。

梦醒来的时候，天边还未亮，屋内依旧漆黑一片。我一只手攥紧被角，一只手狠狠擦去一脸的泪水。

在天边出鱼肚白的时候，外边就有管事嬷嬷敲门了。“殿下回来了，快点起来。”

我揉着肿胀的眼睛极不情愿起来，用最快的速度穿着收拾。听嬷嬷说，伺候殿下起居生活的婢女生病了，所以先用新人顶替。嬷嬷口中的新人就是刚进府的我了。

“真不知道你是走了什么狗屎运。”嬷嬷一脸质疑，“听到碧云生病，殿下就挥手让新人来，偏偏这段时间府里除了你并未再进新人，我们只好依着办了。你可要机灵点，否则出了事我可不负责。”

我哈腰点头，连连应承。

在嬷嬷的带领下，我来到了这位太子殿下的处所。嬷嬷敲了敲门，“殿下，人已经来了。”听屋内没什么动静，嬷嬷使眼让我进去。

我轻轻推开门，屋内光线有些暗，但仍能瞧见帘内的人还未起来。我叹了一口气，提了提裙子然后跪在地上等着这位殿下醒来。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就在我打了一个哈欠之时，熟悉的男声响起，“你跪在这儿做什么？”

我惊异转过头，却见昨日在厨房见到的那位狐狸精，哦不那个男人此刻站在我的身后。我惊讶张大嘴巴，“你怎么在这儿，我听过金屋藏娇，可不知这娇也可以是男人。”

男人脸色有些奇怪，“你还未回答我的问题。”

我指了指床帘，“我在等殿下醒来，跪在这儿是想让殿下一醒来就可以看出我对他的尊敬。”

男子的脸抽了抽。

我舔了舔嘴巴，见男人没有动静，我又慌忙看遍了他全身的服饰，和那日不同，男人只穿了件亵衣却是真丝。我不禁吸了一口气忍不住问道，“或许你不是太子？”

男人挑起眉毛，仍然居高临下看着跪在地上的我，“或许我就是你一直等着醒来的太子殿下。”

我扯着嘴角笑着来缓解尴尬的气氛，可能太子殿下觉得我此刻的笑容比哭都要难看皱起了脸。我慌忙起来，但跪在地上时间有些久两腿不禁发软。这位殿下就眼睁睁看我咚地一声倒地。

等我爬起来时，太子已经走开。我还未来得及揉揉摔疼的屁股就赶紧上前服侍太子更衣，然后又按照之前嬷嬷叮嘱的煮龙井茶。太子每日起来都要喝一杯龙井。

太子完全没有与我搭话的意思，我有自知之明也便默默做事了。

仿佛昨日之事只是做了一场梦。

二

这位太子叫姜羲，虽然容貌甚好，但由于做事阴狠毒辣，性格让人猜不透，所以好多贵族娇女虽然爱慕这副皮囊但性命更要紧，就便远远仰慕了。姜羲乃皇后独子，但出生不久皇后因病去世，而如今宫内身份最尊贵的贵妃便视太子为眼中钉，总想着法子为自己的儿子谋位。

以上信息是嘴碎的宫婢所说，她还不忘同情地看我一眼，“小歌看似有福气，能近太子，可这太子手上的人命太多，也不缺一个小小宫女。”

我干干一笑，仿佛自己的脑袋已经被姜羲紧紧攥在手心中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就在我听完八卦回到书房接着为姜羲研磨时，刚好撞见姜羲坐在椅子上，而下面跪着一个血淋淋刚受了酷刑的人。姜羲看似漫不经心拨弄手指上的扳指，但嘴里说出来的却是冷极的话语，“拖下去五马分尸。”

我忍不住一个哆嗦，见姜羲轻飘飘的眼神落在我的身上，我慌忙小步上前乖巧研磨。低头的时候，血腥味仍然在鼻间萦绕。

“叫人来把这里收拾一下。”姜羲又吩咐下人，趁他说话之际，我壮着胆抬眼看了看快要被拉下去的囚犯，却见他污垢的脸庞突然抬起，双眼中亮了亮看向这边，我心中暗叫不好。果然，这囚犯因为受了酷刑奄奄一息所以姜羲身边的侍卫没觉得有危险，就在侍卫收剑准备拖他下去时，囚犯莽足了劲冲过来，手中出现一把小刀直直朝着姜羲刺来，我眼疾手快扯开姜羲，生生挨了那一刀。

钻心的痛让我倒吸一口凉气，我以为自己又会像上次直接倒过去时却落进了一个怀抱，我撑着眼皮看过去竟然是姜羲，看见他皱着眉，我突然想起嬷嬷还说过太子不喜欢人亲近，一下子害怕得哭皱了整张脸，一边哭一边扯得伤口疼，我磕磕巴巴费劲地解释，“我不是故意碰你的，是因为——”话还没有说完我就晕了过去。

等醒过来的时候，嬷嬷守在我的床边。我有些受宠若惊赶紧爬起来却被嬷嬷阻止，“你先好还躺着吧，这次救了太子殿下算是大功一件。刚刚听人说，你疼哭了。”见我张口想要解释，嬷嬷贴心接着说，“姑娘家确实细皮嫩肉而且刚刚那场面确也吓人。”

我索性选择闭嘴。

这次的受伤换来的是各种大鱼大肉，嬷嬷说这是太子殿下吩咐的，毕竟我做了一件可算是让他感激的事。

到了傍晚时，姜羲亲自来到我的房间。

“疼么？”

我一听这话眼泪花花，姜羲往后退了退，应该是怕我眼泪鼻涕蹭到他的衣裳，“很疼很疼，太子殿下可以让我吃串冰糖葫芦吗？”

姜羲怔了怔，我连忙补了一句，“正因为很疼所以想吃甜的。”说着，我使劲又抽了抽鼻涕。姜羲摆摆手，身后的人一下子明白过来赶忙出去。

“为什么会救我？”

我瞅了一眼姜羲依旧没什么表情的脸，做足了狗腿子谄媚的笑容，“您是太子，您的安危事关这个国家，而我只是微不足道的宫女，如果用我的命来换太子的无恙，这是奴婢的荣幸。”

姜羲听完之后竟然没有我想象中的开心或是欣慰，他皱着眉头看着我的模样，“你这个样子不累么？”

见我一脸茫然，姜羲冷哼一声，“你去照照镜子就会知道你这副模样有多么丑陋。”说完，姜羲甩袖子长扬而去。

我看着姜羲离开的背影怔了怔，努力回想究竟是自己哪一句话惹到了他。当我思绪飞飞的时候，姜羲的随从林勇推开门进来，恭恭敬敬将手中的冰糖葫芦递给我，“这是殿下赏你的，殿下说若你还想吃只管来找我。”

我受宠若惊慌忙接过，“麻烦林大哥代我向太子殿下道谢。”

府内人皆说，我这是入了太子的眼，对我来说这是莫大的福气。只有我知道，姜羲对我的态度依旧冷冰冰的，绝大多数时候他埋头办公事，我一言不发替他研磨倒茶。

说实话，待在姜羲身边我才明白为什么当今皇帝这么重视这个儿子，姜羲在没有完成手上事物是绝对不会入睡，以及他在与大臣商议事情的时候思路清晰，侃侃而谈，所言所举皆是帝王之相，难怪即使知道姜羲阴险狠辣，死在他手上的人数不胜数，京都仍然有许多闺阁之女为他前仆后继。

当然了，姜羲被繁忙事物缠身时，我这个做贴身丫鬟的也不能睡个好觉。最近因为中原地区发生百年难见的大旱，姜羲经常早出晚归，但一旦留在府内必然整夜忙碌，而我就只能撑着眼皮在旁边候着。

是夜，整座王府静谧极了，这段时间的蝉甚至嚣张，尤其在这个时候，寂静的夜里只有蝉鸣叫的声音，纵然我困意十足也被这蝉声扰得心烦意乱。我看了一眼在书案奋笔疾书的姜羲，他的鼻尖上浮上一层汗，眉间紧锁，以我对他这段时间的了解，我知道此刻的姜羲烦躁极了，我想了想走上前向姜羲行礼，“殿下，这夏夜干热，不如我去厨房替您做一碗酸梅汤解解热？”

姜羲头也不抬摆摆手，我连忙退下。刚出殿门，我撒起腿直冲厨子房间，几声敲门声震醒厨子，他一脸怒意开门，我慌忙赔上讨好的笑，“殿下想喝郭叔的酸梅汤了。”果然，听完这句话郭叔脸上立马换上惶恐，他两步并一步忙往厨房走，我冲着郭叔的背影连忙说，“做好之后叫小翠送去哦。”

看着郭叔匆忙的身影我又随手拿起院里闲置落灰的小陶瓷罐，然后撒开腿奔向殿前的花园，小时候因为调皮总爱爬上树，还因为爬得太高而摔下来在床上躺了三个多月，所以对爬树这件事我轻车熟路。只是我没想到的是，这个季节的蚊子毒辣，才一会儿，只要我裸露的皮肤出现好几个包。

“总有一天本姑娘一定把这里烧了，连同你们这些死蚊子！”我被叮得龇牙咧嘴忍不住放狠话。

“你在干什么？”

我手一顿，头微抬就见姜羲在树下，他冷着脸看着我，脸色阴沉得让我坚信他是听见了刚刚那句话。

我抱着陶瓷罐哭丧着一张脸，“回殿下，我在口出狂言。”

姜羲的脸又黑了黑，“我是问你在树上做什么。”

“我听蝉声聒噪唯恐扰了殿下，所以自作主张爬上树抓蝉。”见姜羲又皱起眉头，我慌忙补道，“殿下若是不信可以看看罐里，我抓了好多只呢。”

“看来你还有些自豪。”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姜羲一向冰冷的脸上闪过一丝笑。“还不下来？”

我低头瞧了瞧树下，脸一下子皱起来，声音忍不住带着哭腔“殿下，我恐怕下不来了，我爬得太高了且一手还抱着瓷罐。” 姜羲挑了挑眉，就在我以为他会冷眼离开时，姜羲往前几步，“往下跳，我接着你。”

我先是一愣，很快反应过来赶紧撒手一跳，生怕这个活阎王清醒过来离开。

我正中姜羲怀中。

听见姜羲闷哼一声，我吓得赶紧问道，“是我太重了吗？”

“看来你这兔儿精经常偷偷跑进厨房。”姜羲一下放下我，然后头也不回向殿内走，仿佛知晓我还在原地发愣，他又说，“还不快来研磨？”

我闻言从刚刚那句开玩笑的震惊中回过神来，连忙答应跟上。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这一夜的姜羲比之前看似放松多了，几乎没有皱过眉。竖着耳朵听外边的蝉声果然小了许多，难怪姜羲会开心一些。

三

今日空气燥热，但好歹一会儿就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缓解了先前那份燥热。

我找了个借口支开了郭叔，迅速抓起娄中已经奄奄一息的鱼——那是皇后派人送来的，美名其曰说心疼姜羲今日辛苦，特地送来泰山赤鳞鱼补补身子，我一条条试过去，终于从一条鱼腹中掏出纸条。

看清纸条上的字，我立刻扔进了火堆中。

上面写着：楚怀不日出宫，伺机行动。

姜羲的字便是楚怀。

走出厨房那刻，我抬头望了望阴沉沉的天空。我记得，三年前的这个时候也是下了一场雨，只不过那时候的空气中全是血腥味，而不是如今只有泥土潮湿的味道。我攥紧手，直到指甲嵌入手掌心而生出一丝疼痛才展开手，我叹了口气然后冲进雨中。雨下的越来越大，我一路小跑，准备先回屋换件干净的衣裳，但不没想到的是，姜羲出现在我房间门前。

“殿下？”

姜羲转身看向我，他看到我的时候眉间皱了皱，“没带伞么？”

我抽了抽鼻涕，声音闷闷地应了一声，“本以为只下一会儿。”

姜羲看着我不语，就在我准备抬头问他怎么了时，他摆了摆手，“快去洗个热水澡然后换干净衣裳来见我。”姜羲说完又将手中的伞搁在门旁，“这次该不会再忘记了吧。”

姜羲大步走进雨帘时，我看着他的背影待在原地，突然一阵寒意涌上整个身子。我回过神，跨过拿把伞走进了屋里。

再见姜羲时，他已经在书房中批完一叠折子，随之我发现到姜羲换上了一件青色布衫，与普通平民无异。

皇帝如今身子骨愈发不行，因此他将很多大事交给姜羲处理。姜羲抬头望了我一眼，随手将朱笔置在笔搁上，“这些日子我需微服出巡，你跟着我去，林勇已经备好了马车，现在就出发吧。”

“可是奴婢没有收拾好包袱。”

姜羲起身没有看我一眼，只不过在经过我的时候停了一下脚步，“趁此机会为你添几件新衣。”

我一脸惊愕抬起头，姜羲早已离开。我不敢多想什么，慌忙跟上姜羲，果然姜羲在门口等着我，我赶紧撑开伞，一副讨好的神情，“有奴婢为殿下撑着伞，绝对不让一滴雨沾到殿下。”

姜羲冷漠的眼神扫过我但并未多说什么。我兢兢业业撑好伞，很快就随姜羲走出府。林勇早就准备好马车等着我们。

姜羲上马车后没有多说什么而是闭上双眼养神。在确认他闭上眼睛后，我仔细瞧着这位殿下的五官，那般仔细恨不得将每个细节都刻入脑子里。

看着那副不似平日冷漠放松下来的面容，我抬手扶上插入发间的发簪，嘴角忍不住扬起。

当马车停住时，天空已经换上了大太阳。就在我准备叫醒姜羲时，他突然睁开双眼，双目中皆是清明，那副神情甚至让我有些心虚。

“先给你添置点东西吧。”

姜羲语气淡淡，而后下车。那一瞬间我发觉自己因为紧张而嗓子干哑说不出话来。可是当我很快平静下来下车时，我听到一向沉稳的林勇慌张的声音：“公子快躲开！”

我急忙掀开帘子，只见姜羲怀中拨抱着一个孩子来不及躲闪被一辆马车撞上，在那种情况下，姜羲依旧抱着孩子不松手，哪怕自己的身子在泥泞的地上被击倒滚了几下。

幸亏马夫在最后一刻拉住了发疯的马，虽然姜羲仍然被撞倒但好歹只是皮肉之伤，而怀里的孩子更是毫发未损，孩子的母亲见到自己的孩子无恙更是激动地跑过去抱住孩子落泪，甚至跪下向姜羲磕头道谢，姜羲向旁边的林勇使了个眼色，林勇连忙扶起孩子的母亲。

此时的我应该冲上去做足关心的模样，对姜羲嘘寒问暖，但不知为何，我就那么看着姜羲。那一刻姜羲仿佛感受到什么，他本来漫不经心地拍打着身上的灰，但是他却突然停住手，抬起眼向我望来。

那一眼望过来的时候，我突然掉下眼泪。珍珠大的眼泪噼里啪啦砸下来的时候，我有些惊愕与失措，当姜羲快步走到我面前时，我也未来得及收拾好情绪。

“你哭什么？”

我看着姜羲皱起来的眉间，第一次如此胆大，我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泪眼朦胧瞧着姜羲，“如果有个万一怎么办，值得吗？”

姜羲愣了愣，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语气突然缓和，“你在问我这一句的时候，我突然想到当初我也问过你类似的话。阿慈，我知你当时并未真心救我，你冒这种风险而获得自己的利益，府上的人自此都不敢小瞧你。我也是如此，只不过我是以天下人利益为主。”姜羲想了想又补上一句，“阿慈，你其实并不像大家看到的那样单纯，是么？”

我心中一沉并未说话，我只觉得姜羲比我想象中还要可怕。

姜羲见我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的神情突然一笑，“有趣，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少惊喜等着我。”

我讪讪一笑，眼泪却也止住，看着姜羲依旧盯着我没有走，我索性用自己的衣袖擦眼泪和鼻涕，然后换上明媚的笑容，“公子之前说的话还算数嘛？”见姜羲有些疑惑，我指了指街道旁卖糖葫芦的大叔，“我想吃糖葫芦了。”

姜羲又换上阴沉的表情，“让林勇带着你去买，顺便买些日常用的东西。”说完姜羲转身准备离去，我赶紧拉住他的衣角，一副真诚的样子看着姜羲，“当初我奋不顾身挡在公子面前只不过不喜欢有人死在我面前，可是现在，我只是想让你活着。”

姜羲目光一动，我却开开心心跑到林勇身边拽着他去买糖葫芦。

四

姜羲此次正是代皇帝体察民情。虽然只带了我和林勇，但我知道一定有许多暗卫在保护着姜羲。虽然姜羲带着我只是照顾他的起居生活，但姜羲几乎没有带我出去过，林勇偷偷告诉我，因为大旱导致流民过多，姜羲不愿带着我。

“还不是嫌我是累赘吗。”我撇撇嘴，林勇瞅着我，一脸朽木不可雕也的神情，嘴巴动了动最终什么都没说。

回去的前一天，姜羲终于出现在我面前。几日不见，姜羲下巴处长出青茬，双目中难掩疲惫，我见状眼疾手快连忙倒好一杯热茶递给姜羲。    “在这里住的还习惯吗？”

我偷偷摸了摸肚子上新长出的一圈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回公子的话，整日吃饱喝足。”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姜羲的眼中有几分笑意，但他的目光落极到我发间的发簪时，姜羲双目中多了几分探究，“我记得你从未戴过这个发饰。”

我心中一沉，但还是笑盈盈把它取下递给姜羲，“公子竟然对女儿家的首饰好奇，这是我先前干活关系好的姐妹送我的，平时舍不得戴，这次想着好不容易出来就拿出来了。”

姜羲神色淡淡，完全看不出来此刻他是什么情绪，他只是瞟了一眼我手中的簪子并没有接过，“赶紧回房收拾好包袱，明日回去。”

我收回发簪连忙点头答应，只有我知道我的背后全是汗，见姜羲再无搭理我的意思，我行礼准备告退，只是在我转身时，姜羲声音又响起，“这个发簪不适合你，下次别戴了。”

我的脚步顿了顿，然后深吸一口气，“知道了公子。”

这一夜我辗转未眠。

回府不久，我就在自己的房里看到不知是谁送来的一瓶槐花。当夜，姜羲被宣进宫不久，我便随便找了个借口偷溜出府，就在我远离太子府之后，一辆马车缓缓在我眼前停下，我稳了稳心神上了马车。

车内果然是贵妃的贴身侍女瑶瑶，她见我上来一声冷笑，“办砸了娘娘的事你还敢活着回来？”

我讥笑道，“但倘若没有我，娘娘的计划也没办法实施不是吗？”

“你——”瑶瑶气得瞪大眼但无可奈何，“你可别忘了你的身份。”

我怎会不知自己的身份呢，我苟且如此不就是因为这个身份吗？想到这里我眼神不禁冷了冷，“回去告诉娘娘，他已经对我有所怀疑，他那样的人想必也知道了我的计划只不过不确定，所以我才没有按计划实施。”

马车外人生喧闹好不热闹，我听见几声商贩的讨价还价愣了愣神，随之回过神又说道，“我现在是他的贴身婢女总能找到机会，这几日我多在他书房瞧瞧，顺便让娘娘放心，小女的仇不敢忘。”

回府的时候，姜羲早已在书房忙碌，房里竟然没有人来服侍他，我赶紧一跪，“殿下饶命，奴婢以为殿下一时半会回不来才出去贪玩。”

姜羲停住笔，抬眼一瞧，只见我手中两只糖葫芦，他的眼神中多了几分阴沉，姜羲并没有让我起来，我低着头不敢再瞧。哪怕整个上半身跪得麻木也不敢动半分。

“我以前并未发现你这么能忍。”

我不敢答声。

“起来吧。”

我慢慢起身，不敢再上前一步，姜羲见我这副模样突然出声笑了，“你竟然会怕我？”

我双目低垂紧紧看着自己的绣花鞋，那还是上次出府姜羲买给我的，这双绣花鞋真好看啊，白色的水仙花栩栩如生，白洁的让人不忍心玷污。

“奴婢害怕糖葫芦再多些时间会融掉，所以殿下赶紧吃吧。”

我没有抬头但仍然感受到姜羲的目光在我身上一直停留，我们两个像极了对峙的兽，都在张望谁也不肯向前一步，那一瞬间我突然想这只一直可怖的兽能够一如之前嗜血，扑向我撕碎我。    “你退下吧。”

我拿着两只渐融糖葫芦行礼，想必一副滑稽的模样。退出姜羲书房的时候，我猛然想起姜羲前几日在暗格中似乎放了什么，我想到这里在合门的时候不禁抬眼看向姜羲，却不曾想姜羲也在看我，他的双眸中仿佛一潭湖水，波澜不惊，那种无法探究其中究竟有什么让人心慌。

我收回目光合上了门。

又是一夜未眠。

第二天姜羲很早就被宣进宫，我依旧照例打扫他的内室以及书房，走进姜羲书房的时候，我迅速合上门。府中没有人防着我，他们都觉得姜羲很喜欢我，就连今早宣姜羲进宫的公公也忍不住多看了我几眼。

我太过熟悉这间屋子吗，所以很快找暗格并且打开。

我也从一开始没想到姜羲会有一日信我，连这些紧要的地方也不会防着我。

打开暗格后我迅速拿起里面的东西，匆匆打开看了一眼后，我全身一僵，这是姜羲与边防林将军的信件，里面皆是商议怎样调回军力。

越过皇帝擅自与边防将军来信，这本来是一件足以让姜羲掉脑袋的事。

将这些东西藏在身上的时候，我的手竟然哆嗦。

那天找了个借口我匆匆出府直奔皇宫。

五

十三岁那年，我还不是一个受尽使唤的奴婢，我是受尽宠爱的千金大小姐，我的父亲是当朝第一大将军，我的哥哥也是年少有名的少将，他自小就跟着我的父亲上战场，骁勇善战被所有人都看好。

就在这一年，姜羲带着御林军闯入我们家，那时候父亲和哥哥刚凯旋而归，他们拜见完皇帝之后就匆匆回府，仅仅是为了赶紧换下衣服去庵里看望我，因为他们害怕打仗时无人照顾好我，所以每次就会把我托付给庵里的嬷嬷，也是母亲去世后照顾我很长一段时间的乳母。

那时候我正翘首盼望，我一早就听见迎接胜利之师的鼓声响起，只不过等到晌午也不见父亲哥哥前来接我。最后乳母抱着我慌忙逃下山，她不停安抚我说，“阿慈啊，将军们又去了很远大的地方一时回不来，我们先去别的地方，等他们忙完就会来接我们的阿慈了。”

可是乳母忘了，我也是父亲的女儿，受他们影响自然警觉，我不肯再走而是冷静地对乳母说，“我想见他们。”

我赶上了父亲哥哥临刑的最后一点时间，我那曾经威风凛凛的父亲，我那曾经脱下战服就成温润如玉公子的哥哥此刻跪在鲜血污垢沾满的刑台，我亲眼看着他们死不瞑目掉下脑袋。

我不清楚他们在最后一刻是否看到我，哪怕哥哥的目光曾有一刻停留在我身上，我也不敢确认他是否知道最爱的妹妹就在人群里看着他们，我希望他们不知道，那样的话他们以为我依旧天真而心生慰藉。

就在这时我看到高高坐在监斩官的位置上的人，他双目冷酷，直到看到父亲和哥哥的脑袋滚在地上才肯离开，他便是姜羲。

因为我长时间生活在庵里，身上自然一直是便服，没有人想到我会是株连九族遗漏之人。

乳母很快带我离开，她没有时间惊讶我为何没有崩溃到嚎啕大哭，乳母快步将我带到没有人的角落认真地告诉我，“我的阿慈，从此以后你就得一个人了，我也要离开，今日之事如果可以就忘掉吧，我的阿慈要找个疼自己的好夫婿，有个自己的家。这样我们才会安心。”说完，乳母将行礼塞进我的怀里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他们一直将我当做小孩，其实我什么都清楚。乳母语气淡淡做足了抛弃我离开的模样，其实她这是去赴死，因为家中都被处以死刑在无人知道当朝第一大将军的小女儿究竟是谁，我从小就被谨慎对待，哪怕皇帝想要召见我进宫赏赐也被父亲以常年因病无法下榻而拒绝，他们想尽办法让我的存在变小，但他们给尽了自己的关爱。因此知晓我真实身份的也就只有乳母了，她这样只不过是引开所有的视线，为我留足逃跑的时间。

可是我的乳母只知我年幼天真却不曾想到我不会怯懦，作为父亲的女儿怎么会苟且偷生呢。

第五日我便进了宫成了侍候他人的奴婢。

当我拿了能够判姜羲谋逆死罪的证据进宫交给瑶瑶后，便拿了所有钱财去店铺买了最好看的衣裳和首饰，剩下的钱给了讨饭的小乞丐。

姜羲从宫中回来的时候已是深夜，当他找到我的时候，我刚画好妆容。

“没想到我会活着回来吧。”

姜羲的声音像是浸在寒冰下的冷水中，虽然他依旧看起来那般不容易接近，但他从未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过话。林勇曾经说过，和我在一起的姜羲是他见过最温柔的殿下了。

我抬手缓缓插入发簪，然后起身让姜羲看，“哥哥说我是这世间最好看的女孩，殿下觉得我好看吗？”

姜羲阴沉着脸不语、

“我当然知道你会活着回来，我也知道你让我知晓暗格在哪儿就是方便我能够那些东西。”看到姜羲冷霜一般的面容在听到这句话后微怔，我忍不住笑起来，“姜羲你曾经说过我一点都不单纯啊，你忘了吗？你其实很早就发现我的身份了吧。”

姜羲才不像是他们所说那样很喜欢我呢，他对我一直都有防备。

“御林军在府外等着交差——”

“你是想知道什么呢？”我笑盈盈打断姜羲的话，脸上一副纯真仿佛我还是那个看起来天真单纯的小宫女，“殿下好奇的话，我不妨告诉你别的事。我的乳母像是我的亲生母亲一样，那日她为了引开所有人放在我身上的注意力自己进了宫，她告诉你们我已经病死了，可是你们不信，你们用尽各种酷刑逼我的乳母招出我的下落，她的指甲生生被拔干净，她那经常阴雨天就疼得膝盖关节被敲碎，你们只留下她的双目和舌头。”看到姜羲眼神一变，我笑出了泪花，“你肯定在惊讶我为何这么清楚，那是因为我进宫那天，她正好被两个侍卫拖着准备扔出去喂狗，我与她擦肩而过，她浑身沾满血只有那双眼睛亮亮的，她看见了我，就在我转身的时候，我听见我的乳母用尽最后的力气痛苦地吼叫。”

我终于忍不住捂住胸口痛到蹲下身，我从未这般嚎哭过，今日是我十七岁生辰，我本应该是这世间最幸福的姑娘。

泪眼朦胧的时候，我感受到姜羲的手轻轻拍打着我的后背，我像只小兽一样嚎啕着，“我真该死啊，我报不了仇，我连皇帝的面都见不到，我只能配合贵妃扳倒你。”

“你知道我的意图还配合贵妃，你是故意的对不对，阿慈。”姜羲微微叹了口气，一下子没了所有的冷酷。

我推开姜羲，强忍下去的鲜血一下子汹涌喷出。我从未见到姜羲像此刻这般手足无措，他看着地上的一滩血，慌张地用手擦我嘴角不停涌出的鲜血，哪怕那些血沾污了他太子服。我倒在姜羲的怀里，觉得好不容易画好的妆容竟然毁了。

“那次微服出巡，贵妃送我的簪子里藏着剧毒，她想让你死在外面，只是我没有完成任务，刚好今天把它用在我的身上。”

“你是不是很奇怪我为什么不杀了你。”我稳了稳气息，“爹爹和哥哥用一生守护这座江山，我不能让它毁在奸人手中。我知道贵妃所有的计划，她以为我心中只有仇恨，可是她忘了我可是江家的女儿，我不会帮着她把皇位送给那样阴险自私的儿子。”

姜羲完全没有了沉稳的模样，他大吼着让林勇去叫御医，我没有阻止他，姜羲一向聪明，他不会不知道贵妃那样狠辣，给我的东西还会有解药。

从我发现暗格里藏着什么开始，我就笃定姜羲知道了全部，他步步为营，用我当饵引出皇后及其之子的狼子野心，那些信件是假的，但贵妃因为皇上身体越来越不好急于求成，拿着那些证据胸有成竹去找到皇帝，但刚好给了姜羲一个反击的机会，诬陷太子可不是一件小事，况且姜羲手中大概也有许多不利于贵妃的证据，这些足以扳倒贵妃势力。

看到我的面孔愈渐苍白，姜羲终于冷静下来，他仍然抱着我不肯撒手，他在我的耳边喃喃自语，“我知道江将军是被冤枉的，只不过江家成了眼中钉，再英明的圣主也会害怕，是我们对不起江家。可是阿慈你知道吗，皇帝当初是打算将江大将军小女嫁于我。”

我的呼吸越来越弱，但我感受到有几滴清凉的液体滴落在我的耳边，可我已经没有力气抬起手擦掉姜羲落下的眼泪了。

“我未过门的妻子是世间最好看的姑娘。”

曾经听父亲说过，人弥留之际最敏锐的只有听觉了。我只是遗憾，这或许就是我十七年里听到的唯一一句情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