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栩
(作品:《受戒》,汪曾祺 著,收录于《受戒:汪曾祺作品集》,湖南文艺出版社,2015年6月)
明海的家乡出和尚。一个“出”字,模糊了在家人和出家人的界限,使得修行不再有看破红尘、跳出三界的意味。明海的家乡,和尚成了一种地域化的特产。就像劁猪的、织席子的、箍桶的、弹棉花的、画匠、婊子,举凡世间的各个行当,大抵都有着各自的产出地那般,和尚不过是一个地方的人赖以维生的生计而已。
生计在汪曾祺写来于轻巧中屏却了对人间疾苦的指向。“明海家田少。老大、老二、老三,就足够种的了。他是老四。”家贫无以为继,爹和娘商议后,决定叫明海当和尚。一切都显得寻常,寻常的让明海觉得,拥有这样的日子在情在理。况且,这样的日子里还闪现着简单的念想。那是当和尚的好处,一来可以吃现成饭,二来可以攒钱。
带着对好处的遵崇,生计惯常具有的艰困、苦厄的特征在汪曾祺笔下悄然隐去,以一副明丽、清新的色彩伴同明海当和尚的日子闲散地流淌。故而,明海辞别爹和娘时,给二老磕了一个头,就随舅舅走了。这让明海踏上生计之路少了挣扎的酸辛,好似寻常的出一趟远门,去摘取一个够得见的思量。
这个思量在当和尚的舅舅所打的“包票”下,是对明海准能当个好和尚的认可。当和尚有三要素:面如朗月,声如钟磬,聪明、记性好。舅舅对明海的认可恰好说明明海符合一个好和尚的标准。这也是明海家乡的“仪规”,经过了长辈和尚的相面,凭着关系和帮衬,明海在舅舅当家的荸荠庵当了一个小和尚。
明海是小和尚在家时的学名,舅舅作主,法名就用它了。这倒省了不少事,也让文字间的随意愈见闲散自在的真章。这份闲散自在透视出小说《受戒》的真,真的性情,真的人。在这个“真”字的主导下,小和尚在家时的小名明子成为比明海这个学名出现频率最多的称谓。
小说里,但凡出现以明子为称谓的段落,其对应的情节无一不自在,无一不风景。这些情节概述出当和尚实则与那在家时无异,没有什么变化,只是从红尘跳入一个生计场而已。荸荠庵,庵小,人少。五个和尚。在明子的统计下,却有六个人。这个人是二师父仁海的老婆,明子叫她师娘。明子的称呼显出随俗的顺口,天性中不含礼教的印痕。
礼教不是《受戒》宣扬的主旨,天性与自然才是这篇小说纯挚的真味。它让作者直抒性灵的给笔下的人物赋予了灵气和性情。它们集中在三师父仁渡身上,通过洒脱不羁的文字刻划出一个俊俏后生令人艳羡的风流形象。经忏俱通的仁渡,会“飞铙”,会放“花焰口”,丝弦管笛兼唱小调,样样是行家。他的相好不止一个,平常却很是规矩。这些无所谓清规的叙述,恰是小说《受戒》映照作者性情的真实流露。
清规是什么?压抑人性的主张。荸荠庵,乃至于整篇小说里,不见对人性的压抑,反而处处涌动着人性自由的光辉。它并非昂扬的勃兴,而是将在家人关于活着的意义搬进了庵里、庙里罢了。所以,荸荠庵的和尚就跟在家人一样,吃水烟,打牌,当家和尚仁山打牌输了也会骂娘生闷气。他们也吃肉。“年下也杀猪”。不避嫌,不瞒人,只是多一道给猪念“往生咒”的仪式。仪式毕,一刀见红,“猪也是没命地叫”。
杀猪作为一年将尽的启示,清闲的日子就在猪叫中倏忽而逝。明子来到荸荠庵已经四年,同样的,他认识小英子也有了四个年头。初识明子时,小英子一点不认生,几句热络的话说完,便将吃剩的半个莲蓬扔给明子,那份无邪的天真就这么淡然的定格在船桨拨水的声音里。
小英子家里四口人,爹、娘、大英子、小英子。简短的介绍,一目了然。两个女儿长得像她们的娘,却描摹的很是费了一番心思。“白眼珠鸭蛋青,黑眼珠棋子黑,定神时如清水,闪动时像星星。”这是娘女三个的眼睛,作者细心地挑拣用词,这才有了灵动轻盈的文字,也才有了“娘女三个去赶集,一集的人都朝她们望”的惊羡。
小英子像喜鹊,大英子文静。显然,当姐姐的内秀,妹妹比娘还会说。小英子一天咭咭呱呱地不停,没在心里构筑一道对外界的防线。四年前,她与明子相识,就大方地告诉明子,自家与荸荠庵是邻居。明子也随缘,老往小英子家里跑。二人都一般的天真,一般的不谙世事,这让两颗小小的心儿没有了彼此。
他们原本就不分彼此的相识在船桨“哗——许!哗——许!”的拨水声里。浮荡着水波的文字,浸润着伴水而居的这户人家。它家中的二姑娘还未懂得何为情窦初开,就同荸荠庵的小和尚明海亲密无间,烂漫的将至情至性尽情挥洒。挥洒出脆亮的嗓子在一片浓绿里的高歌,循着歌声,明子就能在秧田里找见正在薅草的小英子;挥洒出明子每回来小英子家画花,小英子就给他做点好吃的,鸡蛋、芋头、藕团子。
零碎的生活在闲散中过着,明子和小英子皆不明白,他们的内心已然有了变化。他们并肩坐在石磙子上看着晒在打谷场上的租稻,“听青蛙打鼓,听寒蛇唱歌”,天上的流星带走了小英子的心愿。二姑娘的心愿并不难猜。挖荸荠的时候,小英子拉着明子,两人赤着脚,在滑溜溜的泥里踩着。荸荠挖着的同时,小英子“老是故意用自己的光脚去踩明子的脚”。萌生在懵懂中的爱情就这么不经意的酝酿着,酿出杂乱的心绪,让小和尚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爱情的滋味悄然弥散,凝结成小英子对明子的牵念。这份牵念对小英子说来,她大概也道不清此中蕴含的那无法尽诉的心思。她只知道,她的心思极简单,就是一句简短的话,可要将其说出,踌躇却是难免的。
当了四年小和尚的明子到善因寺去受戒。烧了戒疤,领了戒牒,就是一个合格的和尚了。善因寺也相中了明子,有意选他当沙弥尾。明子将这些告诉小英子,洋溢着难以掩饰的兴奋。小英子比明子更为兴奋,因为这是她自己作主,拿定主意的一天。
善因寺,小英子看过,不过就这么大。烧的香,不过就这么香。和尚们吃粥的“膳堂”禁止喧哗,目不斜视的明子坐在一大群和尚里,跟那个荸荠庵的灵秀的小和尚相比何止判若两人。小英子旁若无人的大声招呼,管他什么诫律不诫律,随性的自在让小英子一以贯之的保持了天性的烂漫和自由。对照小英子的天性,置身在善因寺的明子险些失去了自己的纯挚。因为受戒,无形的桎梏差一步轭住了未脱灵秀的明子的性情。
那是经由河水的滋养、花草的熏染而塑就的“性灵”之气。它让小说《受戒》的文字朴实又华贵,超拔而出尘,看似浅显的象征饱含了丰富的寄寓。烧了戒疤的明子穿着新海青,坐上小英子来接自己的船。这时的明子还顾忌着诫律的要求,照应着自己作为合格和尚的仪容。小英子的嗔怪没有明言,而是用一句平淡的言语令明子脱去了那件象征了桎梏的新海青。这天的小英子打扮的好似一朵花,与穿着短褂子的明子相得益彰。典型的居家风物,在这篇小说的结尾收纳进一副明媚的图画里。清晰的画外音传来小英子半是任性半是认真的对明子的命令,“你不要当方丈!”“你也不要当沙弥尾!”明子依顺的一一回应,“好,不当。”纯挚又回到了明子身上。
“我给你当老婆,你要不要?”小英子十二分的认真得到了明子肯定的答复,一个梦就此完结。
汪曾祺在文后有如许的文字,“写四十三年前的一个梦”。它注释了这个梦或许只是巧饰,巧饰出在闲散自在的心绪下抒写性灵的机缘。它是作者心中的一块净土,滋养着纯粹、挚朴、灵秀等不容被物化的心境。它不倡导,不追逐,随着心意的流泻铺展天性的自由方是它永恒的真谛。
(全文完。作于2021年12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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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王栩。所用笔名有王沐雨、许沐雨、许沐雨的藏书柜、王栩326,定居重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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