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阿怂。
我妈给我取这个名字的时候,她才19岁。那天我从产房里出来的时候,她在她那个年纪所特有的无助和惊恐里,在我耳边轻轻念叨,要我从心而活,从心,你就叫怂吧。
后来去派出所上户口,对方睁大眼睛,我妈坚定地点头,一直点一直点,没有错就是这个字。
没错,从在上,心在下,是我的名字。
我甚至总在怀疑,是不是她过度好心和善良,连往后取外号的艰巨任务,她都事无巨细的帮我想到了,所以给了我这样一个别致的名字。我的外号就是我的名字,他们一阵阿怂阿怂的乱叫,让我从小的生命里,就埋在一片乌云的阴影中。
我睁眼闭眼,都是黑暗。
所以七岁那年,我做了个不那么艰难的决定。
我摇晃我的大脑袋,在新闻联播的肃目里,在我想象的万众瞩目里,耐心的对自己说,我要毁掉我自己。
这真是个美好的约定。
老实讲,我还是挺怨恨我妈的,她给我取了这个名字,让我童年都没法抬起头来。但是相对于她,我更怨恨那个从未见过的父亲。
19岁的单亲妈妈,在90年代那种微妙而保守的社会环境里,痛苦而野蛮地生长起来,有时也会令我释怀。而那个一走了之的男人,却那样孤零零的将我们抛弃在一片一无所有的大地上。
我觉得忿恨,从我儿时的记忆起,而我妈更加加深我这种忿恨。它抵消掉我对名字的怨念,也才让我慢慢开始接受这个带着一生隐喻的名字。
我妈说,阿怂啊,你要跟从内心去活,知道吗,什么是从心,那就是随心所欲,去祸害别人家姑娘。
我说,知道了,妈。
有的时候我就崇拜我妈,我觉得她真像那些武侠片里的女英雄,为了复仇,总是把自己的骨肉派出去卧底,唯一一点区别就是故事里最后总陷入情网倒戈,而我妈从一开始就避免了这种情况的发生,她生的是男孩,在爱情这个局里拥有着绝对的性别和生理优势。
我崇拜我妈的时候,我就老想着套点她年轻的韵事,在我的想象里,我执着地认为就是些恩怨情仇刀光剑影,只可惜女侠从来不说,倒是耳刮子侍候得勤快,滚回去念书。
每挨揍一次,就让我更加陷入爱恨两难中,我捂着脸颊,歪头横眉,满是一股子犟气。
她低头,你真像你爸。
我设想过大多数能够直接毁掉我人生的方法。
这里面包括喜闻乐见的抢银行,还有乏善可陈的杀人放火,这样的途径简单粗暴却缺少技术含量,更何况那时的我只有不到十岁的身体,还没发育,思路狭隘,四肢瘦弱,根本执行不了那些高强度的任务。所以我发动大脑袋,另辟蹊径,独秀一枝。
我想我应该成为一个彻底的恶人,九岁的时候就差不多要去看毛片,去抽烟,然后打群架,摔啤酒瓶,一股子狠气一句话不合一不做二不休死命捅,十九岁的时候,要让二十个姑娘为我怀孕堕胎,要睡满二十个城市,铺满二十条马路,在二十岁生日的时候,对着她们无所谓的摆摆手,踹开。二十九岁,身上要纹满青龙白虎,蹲几年号子,养几条大疤,在背上在脸上,还要刚刚好点缀出杀气的那种,出来照样斗凶斗狠不要命。
可是后来转念一想,却觉得异常的空虚,成为坏蛋是条太过没有挑战没有难度的路了,我能毁掉我的一生,吃喝嫖赌阿谀奉承,但是却毫无新意。我虽然叫做阿怂,但我可从来不在人家屁股后面转悠,捡别人烟头抽。我有我自己做人的骨气。
所以最后决定下来,我要读书,读书可以毁掉我的一生,让我庸常无为,失去锐气跟光芒。
我疯狂的想要那种感觉,我就会跟你们一样,用两只眼睛低头走路而不是仰面流眼泪。
我的小学就在乖乖学生的光环中度过。
我把一个十来岁学生能拿的奖基本拿光,凭借着我出众的沉默和异常坚忍不拔的埋头苦读。
我的目标坚定,让我足够排除掉大多数的干扰。比方踢球,比方打小人纸,再比方去掀小女孩裙子。我的忍耐让我接受了所有老师的喜爱,也把我送上了同学的白眼里。
我十三岁,年年可以轻松的拿到年级第一,期末去迎接奖状的时候,校长抱着我又亲又吻,我收集了满抽屉的笔记本和小情书,女生们在离我几尺远的地方,对我不断送来了蠢蠢欲动的讯息,像是一阵阵的磁力吸引。我却常年屏蔽在外,不是我驽钝,而是我活在基督山伯爵的剧本里,只是我的报复充满创意。
我知道我的人生之路,再清晰不过,我要用死读书来毁掉我自己。
而我在五年级之前,都完美的做到了,我是所有人眼中的乖乖仔,戴一副厚眼镜,中规中矩,穿戴整齐,一言不发,拼命写字。为了达成目的,我甚至总是在不遗余力的杀死自己的创造力和想象力,因为它们总让我分心,我没办法敬业的埋头在书堆里拿奖拿到手软。我收获大多数人的羡慕和喜爱,然后在同伴的嫉妒中,一遍遍背古诗,我甚至还要扬扬眉问他们,下一句是什么知道吗。
然而意外却发生在五年级,我拿了个作文奖,还是比较大的那种,让我开始一度产生我要当作家这种愚蠢的念头。为此,我甚至花费掉我余下的大多数时间来强行说服自己,在别人都去泡妞或者泡图书馆的时候,我与良夜拉锯,在黑暗中哭丧着脸面对荧幕的冷光,一个字一个字荒凉的码。它像是一只幼小的恶魔,与我常年累月共生,不足够厉害,却足够让我夜夜憔悴。
后来的时间里,我将这个小小插曲定义作是上天给我的闯关加点难度,毕竟简单的混熟义务教育,完全没有成就感和观赏性嘛。
人们都说相爱相杀,我与我的恶魔,就是这样。
小学的光辉就在女孩子给我塞了张照片和一个十字绣中悄然散尽了。
我带着没来得及回味的忧伤,向空气中咂了咂舌头。
当然这个画面感还有点强的细节,一定带给你一种尾行般的猥琐,所以我必须补充强调的是,我是个正人君子,从我初中开始就是了,虽然带点闷骚,但足够正派正义正点。我用尽智慧维持我的正,不然我没办法顺利完成从小的约定,我毁不掉我的一生。
我的初中就在朗朗书声中,像只小鸡拼命奔跑,受到教育的哺乳,日复一日,我终于能慢慢欣喜看到自己,不断的走上消灭自我成为工具的路上,我毁掉我自己,那样我就能肆无忌惮挥霍才华和人生。
但是我想的总是不过全面,我做到了百分之九十,我足够的听话和认真,足够的专注念书唯课本是从,却远远没预料到,我开始踏进我情窦初开的人生阶段,我没准备好感情对我的干扰。
而表达了这么多,纯粹是想说,我开始会喜欢女生了。
初二开始,我在我摞得高高的书堆里,默默的望两眼自己中意的女生,心里甚至在掰小指头,她喜欢我,她不喜欢我,她喜欢我……
经过几周的沉迷,我最终惊觉过来,这是我初中面对的BOSS,我要坚定的毁灭我自己,就要做到绝对的服从考试,绝对的不能有半点分心。
所以经历过短暂的沉沦,我终于把自己拉拽出来,浑身像拖满了沉重的烂泥,一滴一点,撞钟般击打到水泥地板上。
我消灭掉我的才华,然后消灭掉我的想象,最后消灭掉我的感情,终于走上一条正道,只有这个方法足够让我勇敢的达成我对自己的约定。
高中的到来,终于让我慢慢看到曙光,觉得自己十几年如一日的坚持,快到达尾声了,你能这样认真的做一场复仇吗。你一定不行的。我通宵达旦的思考如何毁灭自己,就像你们曾经也会通宵达旦思考人生和理想一般。我坚定不渝研究那些无法带来一点裨益的课本,我人生的问题和不解这么多,却在各种阅后即焚的应试里消耗人生。这一点让我的报复充满一种特别的快感,我甚至会悄悄告诉自己,阿怂,你怂到家了,你的心在哪,你的从在哪,你终于可以平静看自己一步步毁掉人生了。
可是临门一脚,终于还是出了意外。
就像所有小说或者所有小小说都需要一个女主角一样,我的人生大计里也出现了她。
在我三年高中里,我以把自己送到北大清华一类的名校里为最终目的的计划,也宣告了失败,因为她的出现,像一只有力的大手,把我硬生生拽向另一个航道。
她遇见我的第一天,就看着我的名字大笑。
什么,你叫阿怂,啊,哈哈哈哈哈。
喂,你笑什么。
你名字太厉害了,你真的很怂吗。
你才怂啦,滚远点哦,我从小练过的。
练过什么,钢琴吗,你很瘦弱诶。
我们从高一进来就是同桌了,她坐在我旁边。我勤奋得像个时刻待发的火箭,她却懒散松懈。
一开始我还无欲无求不受影响,她妙计百施也没有办法,后来她干脆就给我讲她知道的一些小秘密,前桌的谁谁谁今天来那个啦,你看她体育课都没去上,隔壁的谁谁谁昨天表白被拒了,那封情书甚至都直接塞到老师抽屉了,真不知道那女生怎么想的,做不成情人还可以做朋友嘛。
然后她就会开始怂恿我给她讲秘密。
你想听什么。
秘密啊。
什么方面的。
随便,我不知道的就行。
那我告诉你咯,我最大的秘密就是你啊。
什么啦。
我跟她讲的时候,已经知道自己没办法顺利的完成自己的目标了,我毁不掉自己,因为任何男生都毁不掉自己,当他发现有喜欢上的女生的时候。
我的表白隐秘而安全,因为这一半是在开玩笑嘛。
常年浸淫在书堆里,让我学会了道貌岸然万无一失的做法,就像只精密的表,总是用那个硕大的脑袋,找损失最小的途径。聪明,但是聪明得通向虚无和绝望。
她又重复了一遍,什么意思啊你说清楚。
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那么乖的读书吃饭拉屎睡觉吗,因为我一直以来都是苦心孤诣想要一场华丽的复仇,我想毁掉我的一生。
可是,遇上你之后,让我所有的计划全都打乱了,我哪有什么秘密,你就是我的秘密。
那时的我在十七岁的年月里,却拥有超越年龄的表白。
正是这样的表白,让她终于点了点头,也更让我确定,这是上天出的最大难度考验,而我很失败的没通过。
我怂到家了,我竟然会爱上别人,我想好的甩甩头发踹掉呢,我想好的铺满二十条大街呢。
我妈说,你就是怂,不过姑娘不错,圆圆脸,笑起来真好看,不要错过了,顺便这张照片归你老娘了。
我跟她牵手的那天,在一个昏黄的路灯下,她看着我,说心跳好快。
我说是吗,那我们去找个摊子吃烧烤吧。
你喝啤酒吗。
我酒量很好的,四瓶不在话下,你喝吗,不然我自己喝好了。
我可以喝十瓶左右,没关系的,你占不到我便宜。
啊……
我做了一个接下巴的动作。
然后她拉起我就走,啤酒哪有配炸鸡的嘛,棒子真是瞎结巴扯。
我妈摇摇头,还是怂,不灌醉哪有机会。
我后来终于斗起胆子,约她出去,当然不是去“练练”。
两个人坐在床边,就像韩导的电影里,江老师跟王珞丹那样子坐着。
半晌没说话。
灯光打得暧昧到不行,我终于把头转向她。
我憋了几百天的话,像一阵心里的地裂山摇,脱出口来变成了,把你的手给我。
她怯怯伸出手来。
我终于抓上去。
她说,你别想把我扑倒。
我看着她,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想干嘛。
你有没有感觉,我们这样子,像去郊外手拉手坐观光船。
我妈说,阿怂,你神经病啊。
对了,这句话我妈是第二个说的,她是第一个,就在坐完观光船以后。
我后来想了无数遍,想了无数种可能发生的情况,无数句应该出现得恰到好处的台词,都从来没料到自己会喜欢上她。
我一直在拼命尝试毁掉我的一生,但是在她来以后,却看到第二个可能性,带着一股子悲凉的可能性。这种可能性让我到头来还是发现,我不得不否定自己,我毁不掉我的一生。
我拼尽全力,处心积虑,却功亏一篑。
也许人的一生,就是这样悲哀,你写了十几年的各种答案,你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应该所有的问题和困难,但却最终有一天发现, 我他妈的到底我的问题是什么。
我妈那样子的女侠,都要带着悲凉走往暮年,后来我才发现,我自己总在怕的,就是那样的情况。
她让我从心,也许,是她想重新。
而我只是误打误撞这么多年,报仇是,毁灭也是。
两行眼泪流下来,我在自己毕业要走的时候,看着吴长榆大楼,我的整个高三都在那里度过,我悄悄看着它,我问它,我是不是已经毁掉我的一生了。
毕业即分手。
她要送别我的时候。
我说,不如留个念想吧。
她在我的左脸颊吻了一下。
那个无比冰凉的吻,在空气中停留了两秒,然后穿透我的肌肤,让我觉得一块玉在的脸上轻触。
你的嘴唇真像一块无瑕的玉。
我拉着她的手,拼命不想分开。
我妈说,阿怂,怂字不是从心而活的意思,我骗你呢,当然也不是什么重新的意思,人都老了怎么重新。
怂字拆开,是两个人一颗心。
你总有一关过不去,这就是你那一关,做再多也一样,答案写得再漂亮再完美也一样。
没有用的,夜太黑,站起来看看世界。
我已经毁掉你的一生了。
你现在可以去毁掉别人的人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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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饭抄傢伙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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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妈叫你吃饭了
@古池笑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