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衣料得是缭绫的,不能有褶。衫裙得是洁白的,不能有花。手帕得是素色的,得折上三折之后,再收入左袖。
耳环得是明珠的,翡翠不行。腰带得是银丝的,金丝不行。长发得梳朝云髻,得松松堆在头上,再插支玉簪。
她照照镜子。
对了,还有姿态,得高贵而淡漠。眼神淡淡的,笑也淡淡的,一派清冷优雅,这种样子才标准。
她又照了照。嗯,应该差不多了。
“表小姐,轿子已经备好。”侍女进来说。
她点点头,走出去。
走路也要注意,步子不能太大,会显得粗鲁,也不能太小,会显得忸怩。一步迈出去,步幅得恰到好处。
这些她都牢记。
走廊很长,尽头的月桂树下,没看到平时的人,她停下问:“表哥呢?”
“少堡主出去了。”侍女说,“昨天晚上走的,今天还没回来。”
原来不在。
挺立着的身姿,刹那有点放松,但下一刻,她又紧绷回来。不能因为表哥不在,就放松了自己,必须时时刻刻警醒,保持这标准的样子。
轿子等在大门外。
她坐进去。轿子轻轻晃着,但她坐得笔直,丝毫也不松懈。这样真的很累,可她必须坚持。
因为这是标准。
轿子晃了一路,当她走下来时,腰都酸得不行。她咬牙坚持,继续以那个标准的身姿,走入汲古阁大门。
“表小姐来了!”汲古阁的掌柜迎出来。
她点点头:“有货了?”
“有了!有了!”掌柜满脸堆笑,“表小姐,请先入内堂奉茶,我就去库房取来。”
“有劳。”她淡淡说。
其实,她心里兴奋坏了!可偏偏还要绷着,要淡淡地笑,淡淡地说,要喜怒不形于色。这样真太累,她也真不明白,为什么表哥喜欢她这样。
算了。不管为什么,表哥喜欢就好。
她笑了笑,走入内堂。
有小厮奉上茶,她只看了看,直到侍女洗过茶杯,泡上自带的茶叶,又加入一朵茉莉,她才小啜了一口。
其实,她喝茶并不讲究,也不喜欢茉莉,但还是要这么做。
因为也是标准。
这桩桩件件,都是表哥喜欢的,她自然奉为圭臬。
内堂门帘一挑。
她看过去,却不是老板。进来的是个少年,长得很俊秀,穿得也很好,但嘴里叼着个糖葫芦,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少年也看见了她。
他先是一愣,站住看她半天,然后走过来,盯着她继续看。
讨厌!
她很想皱眉。
她不是没被注目过,但从没人这么放肆,竟然大模大样站在面前,将她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反反复复地看。
真想给他一巴掌。
可她忍住了,不但没动手,连眉毛也没皱。高贵淡漠的姿态,必须时刻保持。
对于她的反感,对面浑若不觉,竟在看完她之后,又兴致勃勃地低头,去看她的茶杯,看着看着一抬手,竟然要去拿!
她终于忍不住了。
“做什么?”她冷冷开口。这次不须绷着了,因为她真的很烦,声音也就真的很冷。
少年却笑了。
他一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白生生的,咬着通红的糖葫芦,越发吊儿郎当,还有点皮皮的。
“我说……”他在她对面坐下,笑嘻嘻问,“你去过我家么?”
有病!
她懒得理睬。
他却更往前凑,嚼着糖葫芦又问一遍:“去过么?”
太近了!
他说话间的气息,断续喷到她脸上,带着糖葫芦的酸甜味儿,直钻进她鼻孔,让她几乎跳起来。
“我不认识你,更不会去你家!”她尽力控制,冷冷说道。
“我觉得也是。”他点点头,“这可真奇怪了。”
奇怪的是他吧!
忽然遇上个怪人,让她费力保持的形象,差点毁于一旦。好在这个时候,掌柜进来了,楠木匣子一打开,吸引了她全部注意。
“表小姐请看,就是这个。”掌柜说。
是天外奇石。
匣子里的石头很小,也就一个鸡蛋大小,但形状样子奇特,据说来自天外,传得十分神奇。
真假不得而知,她也不想知道。只是,前阵子不知怎么的,表哥忽然迷上这东西,派人四下去找,很想收一个来。
这次被她找到,表哥一定开心。
她心中大喜。
“这个东西……”她还没说完,就有人接话。
“我要了。”那个少年说。
02
她霍然回头。
哪来的混小子!惹人讨厌不说,还和人抢东西!这种石头她找了很久,好不容易见到,怎么能让别人抢去?
掌柜也一愣,看向少年问:“这位客人也要?”
少年点点头。
“是我先定下的。”她忽然开口,看着掌柜,“汲古阁的买卖,不讲究先来后到?”
掌柜点头哈腰,还没来及说话,少年就又说了:“她出多少钱?不管出多少,我都翻倍给。”
她愣了。
翻倍?!自己出的价已不低,没想到这个吊儿郎当的小子,居然敢这么说。
掌柜睁大眼。
没人会嫌钱多,生意人就更不会。她看看掌柜的样子,知道有点麻烦,只好抢先发话:“你知道我是谁么?”
少年嚼着糖葫芦,摇了摇头。
“我是沈家堡的人。”她说。
少年目光一闪,神色有点动:“你是……沈小姐?”
果然,抬出沈家堡的名字,到处都很好用。知道她是沈家人,不管对方是谁,都会礼敬三分。
然而……
“我姓程。”她顿了顿,补上一句,“我是少堡主的表妹,也是他的未婚妻。”
未来的堡主夫人,应该更有分量。
果然,少年的目光又一闪,神色又动了一下,可没想到的是,对方这一次的反应,与她想象的大有出入。
“你是沈心远的什么?!”他看着她,眼神古怪。
她一惊。
这人竟直呼表哥的名字!敢这样做的人,无非两个情况,一是表哥的朋友,二是表哥的对头。
从没听说过,表哥有个这样的朋友。莫非是对头?
她顿生警惕。
没等她开口,少年又说了:“那混蛋有未婚妻?!真不是个东西!”
啊?
她更吃惊。
为什么听到自己的身份,他反应这么激烈?就算是对头,也不见得这样骂人吧!何况,表哥有未婚妻,他激动什么劲?
少年骂完那句,再也不看她,转身问掌柜:“她给多少钱?”
“五百两。”掌柜说。
啪!
一沓银票拍在桌上。
“这是一千两。这一行的规矩,价高者得。东西我带走,谢了。”少年一边说着,抓起石头,扬长而去。等旁人回过神来,影子都不见了。
她大怒,拔脚追出去。
少年已出了大门。
她二话不说赶上,猛一拉他手臂:“你站住!”
少年回头。
“东西还来!”她怒火冲天,声音也变大,“东西是我先定的,不管你出多少钱,我定下就是我的!”
少年看着她。
她恶狠狠看回去,等待对方发作,来一波正面交锋。
然而,少年并没发作,只是挑了挑眉,慢条斯理打量她,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仍是那种眼神,带着戏谑,还有些不明的意味。
二人默默对峙。
忽然,少年笑了,摇头啧啧道:“我还当是真的,原来全是假的。”
她一愣。
什么真的假的?说得没头没脑!
“我说程小姐……”他微垂眸,看着她的手,语带调侃,“这可是在大门外,大街上,你这样拉着我,真的没问题?”
糟糕!
她急忙松手。
“还有……”对面又说了,指着门槛,“这姿势也没问题?”
她急忙低头。
汲古阁的门槛很高,而她双脚大开,正跨在门槛上,一脚门内,一脚门外,已经形象全无。
该死的!
她匆匆收回脚,俯身整理裙摆。
刚才跑得太快,衣裙都乱了,头发也乱了。耳环晃得太狠,和头发缠在一起,怎么也扯不开。连收入左袖的手帕,也在奔跑中掉出,孤零零躺在地上,被风一吹,忽悠悠飘起来,直落向大街心。
她气急败坏。
幸亏是在这儿,没被表哥看见,否则,她真不知怎么补救!
“少堡主的未婚妻,想必不好当吧?”对面又飘来声音,透着浓浓嘲弄,“大家千金的风度,不是能装出来的。即使装得再像,一到紧要关头,本性自然暴露。又何必装模作样,自欺欺人?”
她的手猛一顿。
这句话像根针,一下扎入心底,扎得又准又狠,让她猝不及防,心跳都漏了几拍。整个人像僵住了,心里堵得难受。
“表小姐?您没事吧?”侍女追上来问。
她慢慢直起身。
午后阳光很亮,明晃晃照在街心。那个少年已走远,吊儿郎当的背影,像根尖锐的刺,刺着她的双眼。
她慢慢眯起眼,咬牙说:“派人跟着他!”
03
日暮。
她单人匹马,飞驰在城外。
派出的人回报,那个少年出了城,正往山路上走,似乎要去邻城。拿了她的东西想跑?门儿也没有!
她当机立断,策马追来。
人争一口气!何况,不单是争气的问题,这是表哥想要的,所以对她很重要。更何况,那个少年的话,戳中了她痛处。
那是她的心病。
一直以来,她都小心翼翼藏着,不让任何人窥破。表哥也没发觉,却被个陌生人识破。
她很难受。
除了难受,还有点恨。恨那个少年,更恨自己,因为她明白,他说得很对。可那又怎样?即使自欺欺人,她也得抓住这个身份。
谁叫她除了这个,早就一无所有?嘲弄她的陌生人,哪懂她的辛酸!
她更难受了。
天越来越暗,山中起了层雾。
她策马赶到山口,躲在一颗树后,紧紧盯着外面。自己虽会点武功,但终究没有信心,又不知对方深浅,所以……还是偷袭吧。
这很不光明正大,但只要能抢回东西,她才不管那些。
这么卑鄙的心思,怎会是大家千金?
也难怪。
她本来就不是,再学也不像,再像也不是,终归全是假的。正如那少年所说。
雾气越来越重。
在一片模糊之中,有个人影走近山口,越来越近,果然是那个少年。她全神贯注盯着,待他走到最近,忽然冲出去。
最好一招制敌。
周围的雾那么大,又是埋伏突袭,击倒他应该很容易,她满打满算地想。可是,这个想法才刚冒头,就被现实击碎了。
那少年躲开了!
他背后就像长了眼睛,在她触及的前一瞬,忽然一个旋身,轻轻松松就避开了。
而她一招失手,踉踉跄跄好几步,才收住冲出的势头。
“怎么又是你?!”浓浓的雾气中,那个声音飘来,除了那种嘲讽,还有无奈及好笑,“我说程小姐,为了一颗石头,你这也太夸张。真正的大家千金,哪有这么缠人?你这样纠缠不休,很容易让人误会,以为你看上我了。”
她抬起眼。
对面在调侃,可她不在乎,她只在乎一件事。
“东西给我!”她说。
“真执着。”对面啧啧。
她不做声,其实在她心底,也有点被自己震惊。不为别的,只为这一次,异乎寻常的执着。
为什么会这样?
以前类似的事,也不是没发生过,她从没这样强求,得不到就算了,反正只是个物件,少一个多一个,并没什么影响,她仍是沈家堡的表小姐,是表哥的未婚妻。
然而这次不同。
她拼命想要抓住,或者说,想要挽救。
挽救什么?连她也说不清。也许,是被戳破的伪装;也许,是太虚弱的安全感;也许,是一直以来都摇摇欲坠、却被她刻意无视的真相。
她只是在求心安。
或许这次的执着,根本无关别的。与石头无关,与他人无关,只与她自己有关,与她的心病有关。
少年在看着她笑。
雾气笼罩在周围,让他的笑越发朦胧,越发意味不明。他忽然一翻手,掌心托着那块小石头。
“想要?”他一挥手,“去找吧!”
石头划破流雾。
她还没有看清,那道弧线已飞出。她急忙掠过去,总算赶在弧线被浓雾掩盖之前,伸手抓住。
脚下也落了地。
她低下头,正想看看手中的东西,不料脚边一松,立足的山石碎了。她慌忙挪脚,却踩了个空。
“啊!”她惊呼。
浓雾中辨不清地势,刚才一掠之下,竟已来到崖边。她根本不及反应,重心就已失衡,整个人坠了下去。
好疼!
当她再睁开眼时,周围黑沉沉的,也不知身在何处,唯一的感觉就是,脚踝疼得钻心。
“醒了?”有人说话。
她扭过头。
又是那个少年,昏沉的光线中,他那双眼眸清亮,正注视着她,满眼无奈和抱歉。
“我说你啊……”他挠挠头,“好歹也是个大小姐,怎么做起事来,像拼命三郎一样,比愣头小子还冲。”
哼!
她不理他,低头摊开手。
虽然在慌乱中坠落,但她并没有松手,仍紧握那块石头。她看向手中的东西,却在下一刻瞪大了眼。
不是?!
石头确是石头,但只是普通石头。
她奋不顾身去抢,小命几乎都丢了,到头来抢到手的,居然是满山随处可捡的石子?!该死的混蛋!竟这样耍她!
04
她简直气疯了,抬眼就要发作。
“不用说了,我明白,真是怕了你。”少年抢先说,摸出那块小石头,放入她手心中,“拿去吧!送给你,不要钱。”
她一言不发想站起来。
“别动。你扭伤了脚,不好走的。”他按住她,指指上面,“你看多高,幸好我反应快,不然你就死了。”
“我可不会谢你。”她瞪着他。若不是他恶作剧,她也不会掉下来!
“我也没让你谢。”他耸耸肩,“天都黑透了,就算你没扭脚,今晚也上不去,安心在这露宿吧。”
她还没说什么,他已经站起身:“半夜会冷的,我去拣点柴。”
假好心!
她哼了声,看他走开。
四下雾蒙蒙,似有若无的月光,根本照不亮下面,什么也看不清,唯一能看清的,就是手中的石头。
她看得出神。
东西是抢回来了,可心情呢?并没半点好转。自己困在这里,会有人关心么?多半……不会吧。
自从双亲故去,就再没人真正关心她了,包括沈家堡的人,包括表哥。对他们来说,她算什么?也许,只是当年一时兴起,指腹为婚的代价。
程家的衰亡,让她一无所有,无处可去,小小的她只能抓住沈家堡这根稻草,小心翼翼寄人篱下。
这让她活得很累。
不敢撒娇,不敢任性,不敢有半点出格。从小到大谨言慎行,时刻警醒自己,要成为表哥喜欢的样子。
她一直这样努力。
结果如何?她也不清楚。因为,表哥对她的态度,从来都没变化。从幼时第一次见她,至今一如既往。虽不讨厌她,但说不上喜欢。
这让她很不安。
若连表哥也不要她,连沈家堡也住不下,她还能去哪?再没地方可去!
她会再次一无所有,而这一次,彻底什么都没了,她又要尝到十几年前,那种可怕的孤独无助,甚至更加可怕。
她真的害怕。
那一次家破人亡,在她小小的心上,刻下了深深一道。她不敢回头,不敢回忆,更不想再次体会。
她想着想着,忽然落下泪。
“这么喜欢沈心远?”旁边响起声音。少年不知几时回来了,正蹲在旁边打火石,点起一堆篝火。
她愣了愣。
喜欢表哥?第一次有人这样问。而这个问题,她竟从来没想过。喜欢么?应该是喜欢的吧。她努力做好一切,不就是为了让表哥喜欢?
“那混蛋不喜欢你,你何必去喜欢他。”少年又说。
她更愣了。
“你认识我表哥?”她看着他问,“那他喜欢谁?”
“你不是知道么?”少年坐下来,“我第一次见你,你保持的那个姿态,是不是他喜欢的样子?”
她点点头。
“他喜欢的人,就是那样的。”他说。
“我也变成那样,表哥不就喜欢了?”她也说。
“哈哈……你真是蠢得可爱。”他笑起来,摇头无奈,“一个人怎么可能变成另一个人?你自己也说,是变成那样,所以,你其实不是那样。”
当然不是。
“也就是说,他喜欢的不是你。”少年叹气,“你变不成别人,就算仿得再像,也只是个赝品。”
她怔住。
“我说你啊……”少年又坐近些,兴致勃勃盯着她,一脸兴味盎然,“你为什么这么喜欢他?”
为什么……
“因为婚约。”她说。
“只是这样?”少年瞪大眼。
“还要怎样?”她回瞪。
“哈!”少年一拍额头,撇撇嘴说,“我说,你根本不喜欢他吧?只是想当少夫人吧!”
又是这种话!
一个陌生人,哪懂她的苦?!她忽然受不了,歇斯底里大叫:“我想当少夫人!那又怎么样?!我想要一个家,难道不可以?!我家道衰落,自幼孤苦,想抓住仅有的亲人,才那么小心翼翼,才那么伪装自己,你以为这样的日子,我过得很开心么?!你凭什么讽刺我!凭什么这样说!”
她终于哭了。
少年不说话了。
夜黑沉沉的,雾越来越浓,篝火还在烧,火光一亮一亮,照在两个人身上,一个沉默,一个哭着。
少年忽然说:“这真是我有生以来,听到的最蠢的话。自幼孤苦又怎样?就该舍弃自我,去迎合别人?你想要的是亲情,还是同情?是真爱,还是施舍?这世上孤儿多了,你至少还有个沈家,就这么自怜自哀,那些什么都没有的,岂非不用活了?人生在世,终归要自己活着,迟早得自己活着,哭有什么用?怕有什么用?唯一应该做的,就是学会为自己而活,而不是活在对别人的需求中。”
05
他的声音很平静。
说完这席话,他又闭上嘴。雾气在流动,篝火还是很亮,哭声却变小了。
她慢慢抬头,蜷坐在那里,望着篝火发呆。眼角还有泪,火光映入眼中,比任何时候都亮。
少年没看她。
她也没看他,两个各自沉默,各自看着火光,不知在想什么。
夜渐深。
“我只是个外人,何况一天很短。”少年忽然说,“给自己一天时间,真正活一次吧。别到该入土了,才后悔从没活过。”
她不说话。
眼中火光更亮,泪又涌了出来。
夜很快过去。
她一睁开眼,就看到朝阳,还有那个少年。他正低头坐在一边,手里不知忙活什么。她撑起身子,动了动脚。
还是很疼,但可以站了。她慢慢走过去,发现他抓着一只山鸡,正在那里拔毛。
“吃这个?”她问。
“你不饿?”他反问。
当然饿。从昨天中午到现在,一点东西都没吃,肚子早就咕咕叫。她咽了咽口水,在旁边看他忙活。
他还真熟练。
拔毛、剖净、架上火烤……一切都很新奇,火舌舔着鸡肉,从白生生开始变黄,渐渐飘出香味。
她看得心痒,凑过去说:“我试试。”
“你?”他抬起眼,揶揄地笑,“你那个完美形象,可不会做这种活。”
“要你管!你是我表哥?!”她瞪他一眼,一把抢过来,“我现在只是我!根本不完美,什么都会做!”
“等等!”他又抢回去,撕成两半,塞给她一半,“你烤你的,我烤我的。谁烤的谁吃,省得扯皮。”
小气鬼!
她皱皱鼻子,也坐下来烤。
不得不说,烤鸡这种事,真是个技术活。看对面吃得津津有味,她只能对着自己手中,那块比炭还黑的东西,恨铁不成钢。
怎么会搞成这样?
对面在看她,一边吃一边笑,那香味飘过来,简直勾人命。
虽然,她非常想争口气,大模大样吃干净,来反击他那讨厌的笑,但可惜这玩意儿……真的没法吃。
她悻悻扔掉,抬眼偷觑。
对面还在吃,一脸幸灾乐祸,完全没有资助她的意思。
她忍不住了:“喂!我都没得吃了,你就不分我一点?”他是男人吧!这么不上道?!
“刚才说好的!”他理直气壮。
说好个鬼!
她忽然爬起来,冲过去撕下一块,塞进嘴里大嚼。真的太香!好像打记事以来,从没吃过这么香。
少年看着她笑。
她狼吞虎咽,吃完一块又撕一块,一连吃了三四块,才满足地叹口气:“好吃。”
“饱了?”他问。
她点点头:“你手艺真好,比厨子还好。”
嘴上油腻腻的,手上也是,她用手背抹了抹嘴,随手扯起一片裙裾,在上面抹了抹手,想了一下,又拣片干净裙裾,嗤啦一声撕下来,递向旁边:“给,擦擦吧。”
少年一愣,哈哈大笑。
“笑什么?”她瞪他。
“没什么。”他也不客气,接过来就擦,看着她笑说,“其实,真实的你很可爱,何必非要学别人?”
她垂下眸:“不说这个。”
“好,不说。”
她又抬眼,看着他:“你除了会烤鸡,还会做什么?”
“很多啊。打野兔、掏鸟蛋、捉蟋蟀……”他想了想,也看着她,“你不会的东西,我大概都会。”
“带我试试吧。”她说。
“好!”
她笑了,开心得想哭。从没想过有一天,她完全放松自己,真正无拘无束,竟是在一个外人面前。
放纵是短暂的。
纵情欢笑的时间,短得就像错觉。
仿佛一眨眼,太阳就偏西了。他们已出了山,已走入城门内,夕阳下,城内行人寂寥,每个人的影子,都拉得斜长斜长。
她默默伫立。
脸上的笑没了,并没刻意隐藏,只是笑不出了。她忽然间发觉,这座城之于她,简直像座笼子,囚住了真实的自己。
少年看着她。
她却不敢看他,用力抿抿嘴,挺直了身子。
“要回去?”他问。
她点点头。
还是要回去,尽管想自由,但她没勇气。
贪恋有家的感觉,虽然,在那个所谓的家里,并没有真正的她。
她真太懦弱。
少年叹口气:“既然要回去,至少先换身衣服。”
她低头看看。
放纵自己的结果,就是面目全非,身上除了土还有油,早都看不出真色,下摆还烂了,简直像个乞丐。
“我去买衣服。”她说。
“你脚还不好。”他说,“我去买吧,你在客栈等着。”
“可你不知道……”
“我知道。”
怎么可能?她要保持的形象,细到每个细节,全是表哥的执着,外人怎么会知道?可当他买回来……
衣料是缭绫的,衫裙是洁白的,手帕是素色的,已经折成三折,正压在左袖上。她看着这些,愣了。
“你怎么知道……”她喃喃。
他苦笑一下:“我当然知道,比你更知道。”
06
她没问他原因。
不知为什么,她不敢问出来。自欺欺人吧,反正也习惯了,她一直以来做的,不就是在自欺欺人?
沈家堡已在眼前。
少年还跟在后面,一直送到门口,还要再往里走。
“你……”她停下看他,“回去吧。”
“我送你进去。”
“不用了。”
“没关系。”他居然真进去了。
她只好苦笑。虽说住在这里,虽说这是个家,却从没真正像她家,至少,她从不敢做主邀人进来。
他是第一个。
“表小姐,您可回来了。”侍女看见她,飞奔迎上来,“少堡主回来了,问您去哪了,我们都答不出。”
糟了!
无故失踪这种事,表哥一定很不满。她顿时很紧张:“表哥呢?”
“在书房。”
她立刻就要过去,忽然想起还有个人,回头一看,他正对她笑:“不用管我。”
抱歉了。
她匆匆赶去书房。
书房门开着,她一步迈进去,登时惊呆了。她看见了表哥,但让她惊呆的,却是另一个人。
是一个女子。
她浑身一震,忽然之间,想起了少年的话:你变不成别人,就算仿得再像,也只是个赝品。
如今,她真正有了体会。
因为,书房中这个女子,就是她仿的真品。一袭缭绫如雪,一脸清冷淡漠,那么高贵,那么优雅,那股由内而外的气质,正是无论她怎么努力,也始终学不成的样子。
而表哥呢?
他看着那个女子,笑得那么讨好,那种痴痴的眼神,她从来都没见过。
她已呆住。
表哥一回头,看见了她,也看见她手中的奇石,立刻几步过来,一把拿过去笑道:“嘉嘉,你也找到了这种石头?不过,没有我找到的大!”
他说着走回去,对那女子笑:“如雪,我又找来一块,虽没第一块大,但有两块了呢,你喜不喜欢?”
原来,是送这女子的。
她呆呆站着。
女子不理表哥,却看向她:“这位是?”
“我表妹,程嘉。”表哥回头,冲她招手,“别这么失礼,快来问个好。”
她呆呆迈步。
该怎么问好?赝品面对真品,本就无以自处,还要怎么大大方方,去向真品问好?此时此刻的她,只想找个地缝钻下去,再也不要见人。
好尴尬。
好难过。
好心累。
她越走越近,却越想逃跑。
啪!
手上忽然一紧。她呆呆回头,看见少年皱紧的眉。
“问什么好?不必啰嗦!”他拉起她,径自往外走,走到门口忽又回头,指着表哥说,“沈心远,那块石头是我买的!跟你有个屁关系!”
没有关系。
表哥和她没关系,沈家和她没关系。
她就是她,仍是十几年前的她,这十几年来,她什么都没拥有,还是个小孤女,从来没有过家。
这就是真相。
她终于无法不面对。
她坐在灯下,出奇的平静。少年坐在一边,有点担心地问:“知道沈心远有喜欢的人,你很伤心吧?”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很伤心,但不是因为表哥有喜欢的人,而是因为没了归属感。这个少年说得对,她根本不喜欢表哥,只是想当少夫人,想有个真正的家。
如今希望破灭。
她真的难过,但在难过之外,竟还有种轻松。仿佛一直以来,都不敢破笼而出,现在,笼子被人打破,她再也无须彷徨。
“你还会什么?”她忽然抬眼问,“除了烤山鸡、打野兔、掏鸟蛋、捉蟋蟀……你还会什么?”
烛火摇曳。
少年看着她,微微一笑:“我还会怎样一个人生活。”
“能教我么?”
“当然。”
她终于也笑了。
江湖最近很热闹。据说,沈家堡的少堡主原来有个未婚妻,不知怎么就解除了婚约,现在恢复单身,炙手可热,凡是有女儿的,都想做沈家的亲家。
杏花酒楼。
每个桌上的江湖客,都在讨论这件事,包括坐在窗边喝茶的、那一对少年少女。
“你说谁有可能?”少年问。
“还用问?”少女白他一眼,“当然是蔺如雪!”
那位真正的大家千金,根本不是别人能比,她也不能比,所以由衷欣赏。何况,看表哥对人家的样子,明摆早就栽了。
“你不讨厌她?”少年问。
“怎么会!那么美好的人,谁都会喜欢。”她说。
“那就好。”
“什么好?”
“这样我就不用担心,你在我家会不习惯。”少年说。
“为什么?”
“因为我叫蔺如虹,而她是我大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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