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张在看蚂蚁。
老张已经在一堵土墙下看了半天蚂蚁了，天马上就要下雨了，蚂蚁们窜来窜去，茫然不知这个庞然大物蹲在这里做什么，这个奇怪的人已经待在这里很久了。
它们是如此匆忙，分工明确又井然有序。不知道为什么，老张没来由的想起来小时候的那次闹剧。
2
那是老张小学的时候，二年级。
那时候老张还没有当上优秀的少先队员也不曾明白烈士的鲜血染就的那份荣誉。
那天，他和全学校的所有人一样顶着日头站在操场上，来迎接从县里过来视察学校的大领导们，那太阳可真是毒辣，而他们是那么听话，井然有序的排排队站在大操场上，乌压压的都是人，如果有人从上空看，一定会看到一片片黑色的“蚂蚁”。
等待是如此漫长。
老张一会看看装饰的大红大绿的大高台子，一会看看在那里窜来窜去准备最后准备的姑娘们，她们小小的脸上画着的妆让老张想起来了过年家里买的那些年画上的小人，真好看，老张心里想。
看完这些，老张实在无聊，他开始抬起头眯着眼看太阳。兴许是看的久了，他感觉那太阳忽远忽近的，一会圆一会扁，又像饼又像馍馍，一会红一会绿，又像大前方他们花了很长时间搭的大高台子。他看着看着就乐呵的开始傻笑了，当然他茫然不知发生的这一切，他太入迷了。
老张看着那太阳甚至最后都变作了黑色，不对，应该是整片天空都变成了黑色，然后一阵天旋地转，他两眼一黑，栽倒在了人群里。
“老师老师！张派克倒了！老师老师！张派克躺在地上了！……”
“砰！哎呦！”
“刘书记！砰！哎呦！”
这是老张那个上午听到的最后的声音。
然后事后，老张因为在等待县领导视察工作的时候公然晕倒在地而受到了全校师生的指责甚至唾骂，谁让他倒的时间点是那样巧妙，不早不晚正好倒在了刚下车准备爬上大高台的大领导脚下。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大领导因为这“恶意破坏分子”突如其来的倒下而受到了惊吓，从台子的梯子上摔下来了，还摔断了腿。
张派克哭得很委屈，他早就觉得那台子搭的太高了，可根本没人听。
还有其实他那天早上没吃饭，那天的前一天晚上也没吃饭，所以才会晕倒。不过这个因为一些心理原因他没敢说出去。
大领导摔断了腿，还是从县里来的大领导，还是带着视察工作的县里大领导，还是带着视察工作并极有可能会拨款帮助这个破旧的小学修盖翻新的大领导。
大领导很生气、很痛苦、很失望，他最后连台子都没上就被抬上了黑色小车迅速离去。
据说校领导看到躺在临时做的担架上的县领导的眼神后，也从台子上紧张的摔了下来，一样摔断了腿，据说他本来是打算爬下来的。
张派克更委屈了，他早就觉得台子太高了。
张派克还有点不解，为什么从台子上跌下来都会断了腿。
第一个想法没人给他答案，但是第二个在不久以后和优秀的少先队员兼送他离开的女班长李小花的对话中找到了答案。
“‘张敌特’，大领导和校长那是大人物才会只摔断了腿，那是有烈士保护着嘞，至于像你这样的破坏分子和蛀虫，摔下来一定是会要了小命的！”
“可是……”
没有后面的对话，因为很快张派克就被他爹揪着耳朵一步一踹的踹回了家。
张派克因为这项重大的事故，也因为是这件重大事故的中心人物和制造点，被光荣的撵回了家。
“从哪来的滚回哪去，我就知道你们那破村子出不来什么好东西，赶紧的收拾好东西滚回去。”
“那我啥时候回来，我作业还没做完……”
“回来？永远别想回来了，这学校没你位置了！赶紧的，赶紧走，眼不见腿不疼。什么玩意儿！”
然后回了家的张派克差点被打断了腿。
但终究还是没断了腿，张派克一想到这里就很欣慰。
本来明年就能光荣的戴上红领巾了，张派克很烦恼。
他喂猪的时候烦恼，割草照顾庄稼的时候也烦恼，而看不见李小花看不见那些同学，他其实还很难过很伤心，不过不敢太伤心，因为这件事发生后，他们都很讨厌他。
张派克他爹从带他回来毒打了一次后就离了家，好一段时间没回来，最后回来的时候瘦的像变了个人，然后张派克就有新学校可以去了。
学校有了，猪没了。
不仅猪没了，连家里好多东西都没了。
张派克之前本来还用得起两毛钱的田字格写字本，这次一毛的写字本都快要用不起了，因为家里好像更穷了。
不过好在有学校上了，虽然远了很多，不过张派克不介意多跑这几十里路，更可况他还能路过以前的小学呢，一想到这里，他就感觉自己的破了又破的布鞋就夹带了无尽的风，说不尽的轻巧。
新学校里都是新同学，同学们很欢迎这个新人，包围着他问这问那。
“为啥你叫张派克嘞？俺还是第一次听这种名字嘞，俺叫小栓。”
是啊，为什么叫张派克呢？老张从小就开始想这个问题，因为怎么听怎么看他都感觉和周围的人的名字格格不入。
在一群叫“海民，小花，二栓，铁柱，狗剩子”里突然出现一个“派克”，这个感觉很奇妙。
他去问了他爹，他爹照常抽完烟再回答他，他爹抽烟的时候就像入了神，从来不说话不做事不动不响。
就像是…一块黒石头，张派克这么想。
“这是个好名字，是个…有文化的名字，是个洋名字，别听那群屁孩瞎嘀咕，他们的傻爹没文化。”
他爹想了一会才说道，然后一挥手撵走了张派克，下地干活去了。
老张的爹听说以前是城里人，老张的爹和村子里的任何人家都不太合得来，照他说的就是“孤门孤户”。
老张不知道这些。
老张的爹脾气暴躁，异常火烈，经常和人起冲突。
老张知道这些，老张深有体悟，不是领悟，是体悟，因为他就是最好的证明。
“俺爹说这名字是文化名，是有大来头嘞。”
老张老实本分的告诉了新同学这个算不上答案的来头。
“哇！！！！”新同学一阵崇拜和欢呼。
“俺也回家让俺爹给俺起个文化名！俺才不叫狗剩嘞！”
又是一群欢呼，毕竟狗剩是学校出了名的胆儿大。
后来回家商量改名的狗剩，三天没来学校，再来的时候捂着屁股一瘸一拐。
狗剩终究还是没和他爹商量成。
张派克很喜欢新的生活新的环境，他感觉到说不出的快乐，可是十里八乡挨的那么近，一阵风都可以游灌四周八里，更何况流言。
所以，很自然的那件事还是流传到了新学校。
“听说张派克是破坏分子！还破坏了县领导的腿哩！”
“嘘，可别让他听见，太可怕了！”
“……”
张派克直到小学毕业也没当上胸前飘荡着红领巾的少先队员。
张派克是全学校毕业唯一一个没有红领巾的人，张派克那天哭的惨绝人寰，哀嚎不止。
可张派克终究还是没能哭来一面小小的“烈士鲜血染就的三角”。
那一天，张派克觉得自己低人一等，而且更矮了，渺小的就快要贴到土里了。
那天十里八村都听到了一边哭一边跑回家的张派克的嚎声。
最后的结果是他爹把他本命年的红裤衩剪出来了的一面红领巾。
本命年的红裤衩没了，红领巾就有了。
小孩时候的性情真的干净，说哭就哭，说笑就笑，所以张派克那天对着他从不敢在其面前大笑的爹笑出了声。
张派克犹然记得，并一直记得那天父亲的面容，那是几乎从不会在他父亲脸上出现的一种表情——笑容。
张派克流着鼻涕哭着对着他爹傻笑，他爹也哭着对他笑。
那天下午快到傍晚的时候，张派克戴着新鲜有点味道的红领巾兴冲冲的跑出了门，他想让全世界都知道他有了红领巾。
可是这里只是他的小村子，不是学校，也没有他的同学，没有任何观众和见证人。
有一种奇怪的难受的感觉涌上了他的心头，那是一种彻头彻尾的孤独感。
他在村头站了很久，然后忽然跑上了以前经常常去的小山坡，他骄傲并且昂然挺胸的站在小山坡上，抬起胳膊，开始对着红太阳歪歪扭扭的敬礼。
他一个人，就在那里一直站到了天黑，手都没放下，他想让红太阳知道，他不是敌特分子，也不是破坏分子，他是无辜的，他也是爱学校爱领导爱祖国的。
因为除了红太阳，没人会愿意相信他。
他以前试过了，很多次。
“太阳太阳！我不是故意的！”
“太阳太阳！我爱你！”
“太阳太阳！你知道吗？！”
“太阳太阳………”
在天已经很黑的时候，他爹出现把他的手轻轻放了下来，摸着他的头对他说道：
“太阳已经知道了，现在月亮也知道了嘞。”
然后张派克又开心的笑了出来，他又开始觉得这世界真好了。
3
后来，张派克偷偷的又跑回了一趟原来的那个小学，他当然没有看到那个高高的台子了，那个早就在好几年前就被拆了，校长亲自一瘸一拐带的头。
但是经过他的一番努力，他还是找回了以前的一群同学，他像个山大王一样爬上了一个有他印象里那个高度的土墙，随后他扫视了一圈底下的人，他莫名感觉他们像是一群蚂蚁，他终究还是没有找到那个熟悉的面孔——李小花。
张派克心底的失落一闪而过，然后对着下面那些观望的人大吼了一声：
“我就是想说！从这里跳下去是摔不断腿的！”
然后他纵身跳下。
崴了脚。
4
“其实他们早忘了，不是吗？”
老张自言自语完站起身，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他抬头看了看黑乎乎的天，那天可真黑，没有看到太阳，也没有看到月亮。
“下雨了，爸爸。”他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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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派克：他们都知道》张无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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