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去农业区看望父亲的日子,唐洁琦在行政区的梯站坐上通向农业区的电梯。快速下降的电梯给她的感觉就像父亲,那个被革职从行政区坠落到农业区的男人,那个从她的骄傲变成她的耻辱的父亲。
乘坐中央支柱的环区电梯,在下降过程中各环区的景色像是胶卷电影里一页胶片一样缓慢地在她眼中播放。
行政区,人们穿着彰显身份的官服,脸上挤出笑容礼貌的答着话,走向在空中堆积的各色行政建筑。
文化区,是记者就在胸前放着记者证,是作家就戴眼镜拿着笔,是画家就戴贝雷帽手拿画笔,总之你要有你那个身份的范。人有人范,建筑更有建筑范,文化区的建筑总是有它独特的艺术性,浮空的蛋蛋状歌剧院,建在湖泊上的露天画廊,这里彰显和发泄着人们的想象力和创造欲。
商业区,除了繁华,我们想不到第二个词来形容。职业性的微笑挂在每个人脸上,每栋商业大厦都充斥着投影广告,浮空环车道上满满都是快递运输车,商店街上各色商店的门口都站着招客人工智能,亲切的邀请你进去看看。一切都在说着商业区是人潮之海,上环区人的天堂,下环区人的地摊,蹄梯的蹄筋。
工业区,这里就像人的内脏图一样,复杂的化工管道像是血管一样,给工业区的生产提供原料和能量,各式各样的工厂就像内脏一样,各司其事,维持着工业区的正常运转,而人呢,就像细胞一样,没了它整个系统都得瘫痪。
农业区,人类的农业已经发展了几千年,直到现在农业也没有离开人。即使人不用亲自耕种收获,不用亲自浇水施肥,也必须亲自培育品种,维修农机。广袤的农田上机器忙碌着,庄稼茁壮的成长着,先进的农业技术已经到了可以准确操纵农作物产量的地步,不会浪费一丝资源。或许就因为这样吧,农业区的人是蹄梯里俸禄最低的人。
随着电梯梯层指示灯闪到五环,唐洁琦终于抵达了农业区,这个父亲的第二故乡。
出了梯站,她叫了一辆共享汽车,虽然汽车可以自动驾驶,她却坚持手动驾驶,这样使她有一种实感,自己行走的实感。农业区的车道不仅宽阔,而且车辆稀少,给她一种宛如在无人的森林中行走的感觉,孤寂而又愉悦。
对于农业区本身,她还是有好感的,因为这里是最接近自然的地方,是可以脚踏大地的地方。
可父亲在这里,为这种好感蒙上了污点,她不愿意看到父亲在农场维修农机时的样子,那会让她觉得父亲是在这里出生并长大的,他没有曾经作为警察活跃的过去。
她还记得父亲刚被革职的时候,对她说要坚持自己的理想,不要放弃。现在她从行政区的警察学校毕业,分配到了商业区公安局,他曾经工作的地方。于是想再来问问父亲,他甘心一辈子待在农业区,不再当警察吗?
驾车行驶了十几公里后,她终于到了他所在的涯岸农场,涯岸农场是著名的劳改农场,聚集着上环区的罪犯,农场农机是半自动化需要手动操作,没有维修流水线,维修农机是像以前那样拿着维修工具手动维修。
农场大门左侧挂着涯崖农场的场牌,场牌边上写有一行小字蹄梯先进劳改农场单位。推开大门,映入眼帘的是大片大片的麦田,麦田是不怎么用照顾的,因此也就见不到有人在麦田劳作,再往里走就到了蔬菜大棚和畜牧场,那里才是最为忙碌的地方。因为大棚是旧时代的大棚,因此给蔬菜浇水、施肥、除虫,真就是一件累活,刚来这里人还必须有人教一教,才知道怎么做,在这个追逐更高生产效率的时代,低生产效率的生产方式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刑罚。而至于畜牧,那些个牲畜采用自然繁殖、自然生产的绿色生产方式,不准用机器辅助生产,可想而知这有多么麻烦,多么累人,可就是这样生产出的产品,却是上环区人才能享受到的极品。
农场每月是有规定的生产量的,达不到量,整个农场都要受罚,俸禄下降一档,涯岸农场在劳改农场中的俸禄属于三档,普通员工每月领六千俸禄,组长级别每月领六千五俸禄,部长级别每月领七千俸禄,场长级别每月领八千俸禄。
农场维修处位于农场的西红柿大棚的旁边,维修处是用上环区快递集装箱搭建起来的占地半亩左右的车厢模样的建筑。整个农场就五个维修工,其中最有经验的就是在这待了足足有十多年的唐浩然,农场的人都知道有这么个怪家伙在,本来劳改期早就满了,却迟迟不肯离开,硬生生在这里和农机打了十多年交道。人们都叫唐维修或者老唐师傅。
唐洁琦在维修处见到她爸爸的时候,他双眼的焦距在扳手上,认真地给喷雾器罗螺丝,就好像入道的仙师一样,超然物外,没有注意到女儿的到来。
她看着父亲这副样子,觉得陌生,她不能把那个精明能干破获多起大案的警察形象与眼前这个入魔似的维修工重合起来。
“爸爸。”即使她内心抵触着,但是血脉却还是热的,还是会督促她叫这个男人爸爸。
唐浩然的手颤了一下,放下了手中的扳手,转头看着她,低沉地说:“洁琦,你来了啊。”然后又投入工作之中。
行动先于思考,她一把抢过父亲手中的扳手,想让父亲好好的看着她,可他也只是淡淡说了一句把扳手还我。
还你?我这就还你。她把手中的扳手瞄准了父亲,又咬了咬牙,直接把扳手摔在了地上,清澈的金属落地声,隔在父女中间,像是小孩子生气摔坏的玩具。
唐浩然默默捡起扳手,她转过身去,迈开步子,奔跑着离开了维修处。
“老唐师傅,不去追你女儿吗?”一旁的维修工问。
“不去,孩子大了,不用管。”他埋头维修起喷雾器。
她一边跑着,一边想父亲为什不离开这,宛如旧时代遗址的劳改农场有什么好的,留在这里继续受苦有什么意义,这些问题指引着思绪回到几年前,父亲的行政区身份恢复的时候。
接到市政府恢复唐浩然行政区身份的消息,她和母亲第一时间赶到崖岸农场,告诉父亲这个好消息,可父亲只嗯了一声,就接着埋头维修农机,好像那不关自己的事一样,母亲急了,赶忙说道你可以继续回行政区当警察了,父亲回道不去,继续维修着农机。母亲长叹了一口气,她了解父亲的脾气,倔得像头驴,汽车都拉不回来的那种。母亲的叹气让她察觉到那个当警察的爸爸回不来了,可她还抱着希望问父亲,爸爸不想当警察了吗,他笑了笑,说不当了,在这里挺好。就是在那句话后,她开始恨起了父亲,从此再也没来看过父亲,直到现在。
那么唐浩然怎么想得呢?他觉得自己是个尽职的警察,却不是一个好父亲好丈夫。刚来农场的时候,他还抱着能回去的希望,可待在这待久了就不想回去了。
当警察虽好,可自从市长走私案后,他内心深处就有怀疑的种子,折磨着他去思考梯子这件事物。一个内心有怀疑的人,是当不好警察的。
劳改农场的活都很累,打小生活在上环区娇生惯养的他,一开始是受不了的,那时候有个六十多岁的师傅告诉他,人活着哪有不累的,你们上环区累的是脑子,在这下环区累的是身体,习惯成自然,年轻人。
是啊,习惯成自然,他如今就是习惯了,才觉得体力劳动远比脑力劳动要好得多。体力劳动能让他放空自己,不再思考,不再怀疑,仿佛机器一样只知劳作。
在蹄梯,机器完成了大部分体力劳动和少部分脑力劳动,越是机器不能完成的工作,就越是金贵,因此就有上下环区之分。
体力劳动是贱的,脑力劳动是贵的,这是蹄梯所有人的共识。贱的劳动也可能生产贵的产品,就比如劳改农场的农产品,在上环区需要高俸禄才能享有,可劳改农场的生产者却领着农业区的低俸禄。
唐浩然在劳改农场闲的没事就思考这些,可也仅仅是思考,他想不到又什么改变和解决问题的方法。一棵参天大树,有那么多的根须,想一下撼动根基实在太难了。
思考无解的问题就像无止境的被蚂蚁叮咬的诅咒,微小的疼痛不断的累积,却又不至于产生质变。
唐洁琦跑了很远,直到跑到麦地才停下来。在奔跑的时候,她隐约看见了父亲的背影,父亲的背影有两个,一个是作为警察的背影,一个是作为维修工的背影,她追着警察的背影,逃离着维修工的背影。
两个背影属于同一个人,却不能重合。她看着农场大门,觉得一个背影在门内,另一个在门外,只要有门在,就注定不能重合。
门,如果父亲能走出这扇门该有多好呢。她重新振作了起来,打算回到维修处,拉父亲走出这扇门。
唐浩然刚好结束了手头的工作,正坐在板凳上抽着烟休息。自从习惯了体力劳动,他就沾上了吸烟这个毛病,在结束工作后,吸上一支烟,填满自己工作时放空的身体,犹如思考的燃料一般,让自己安宁的思索。
“爸爸”,女儿又一次喊道,把正在思索的他,惊得差点丢掉了手里的烟 。
“噢,洁琦啊,说吧,这次来有什么事。”他知道女儿这次来找他,肯定有什么话要说。
“我毕业被分配到商业区公安局了。”
“不愧是我女儿。”他笑了笑,由衷地为女儿感到高兴。
“爸爸,回来当警察吧。”唐浩然知道女儿会这么说,即使做好了心理准备,在听到后,也还是犹豫了起来,他难道不想回去当警察吗,答案是想,可也仅仅是想,他做不出实际行动来,之前的市长走私案,像是紧箍咒一样,套在他脑袋上,折磨他去思考那个问题,梯子。
“不,不当了。”他点燃一支烟,深深的吸了一口。
“那你就甘愿在这维修一辈子农机吗?”唐洁琦大声的质问道。
他没有回答,只是又吸了一口烟。
父亲在到农业区前是不吸烟的,她看着父亲吸烟的样子,觉得他颓废极了,那里还有以前当警察的样子。
“别抽了,回我话啊!”她一把夺过父亲嘴边的烟。
“谁知道呢。”他无奈的说出了这么一句。
谁知道呢,唐洁琦对父亲的回答感到十分意外,同时也重新审视起他,面前这个陌生的男人,手里满是因维修起的老茧,脸上的褶皱像农场的农田里的垄沟,眼睛浑浊而深邃,如同书本上旧时代饱受苦难的农民。
那个她心目中做警察的父亲回不来了,她不得不承认这个现实。
走出农场大门,她回头看了一眼农场,那个维修工父亲的背影在门内望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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