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那大山深處

作者: 碧涛文苑 | 来源:发表于2019-08-25 19:51 被阅读0次
    你看那大山深處

    前 言

    “每个人都深嵌在世界之中,没有人可以只是一个旁观者。”

    亲历现场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力量,无论是日常的生活起居,还是注定只有部分人能接触到的战场或疫区。

    在这些地方,每天都在上演着名为“现实”的戏剧。我相信现场的当事人,或者敏锐的目击者之中,一定能有人写出所向披靡,令人感同身受的好故事。

    想写一篇有关大山深处的故事即源于此。故事用第一人称,只是为了方便叙事。

    (一)父亲当兵

    这是一个古老的村落,四面环山,里面平坦宜居,良田阡陌,是一个浑然天成的小盆地。

    村子经一隘口与外相通,隘口处陡壁绝崖。一条清澈悠长的溪流蜿蜒穿过村庄,水行至此,猛地跌入几十米的高峡中,端的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在地理上俨然一独立王国。

    七十多年前,我爸从这里走出大山,跟着队伍走南闯北。临行前他穿了一身不太合身的土黄军装,从乡公所出来,行八里地回去跟奶奶告别。

    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我爸去当兵,只是想寻条活路。

    北边战事正紧,他们很快通过了政审。政审要查祖宗三代,我爸贫农出身,根正苗红。

    中国有句谚语说富不过三代,有时候觉得真就那么回事。世事变迁,谁也不知道意外和明天哪个先来。我爷爷的爷爷是著名乡绅,家财万贯,到了我爷爷这代,已然靠举债度日。

    我爷爷是个裁缝,每日起早摸黑,三年前他突然染病去世,走时54岁,我大伯先他一步,在南洋病逝。

    爷爷死后,家里变得更是狼狈,用来谋生的衣车也被变卖了。为了吃上饭,一家分作三家,二伯跟二娘一家,四伯带着奶奶,我爸跟了三伯。

    家里的债务也分到我三个大伯头上。我爸还小,刚满12岁,主持公正的姑爷遵从我爷爷遗嘱,专门划了笔口粮供我爸读书,三位大伯也并无异议。

    那个时候农村还靠宗族管理社会,祠堂就是权力中心,整个村子就是一个独立王国,宗族也是。外面的人进不来,我们也难得走出去。

    粮食基本跟本家借,计利不分亲疏,借一斗还三斗,还不起再往上滚,一担谷子一年下来,有的甚至可以滚到二十来担。我爸说,解放军如果不来,这些债就一辈子都还不清了。

    他说的还不清是指分家后,三伯把他承担的那份又一分为二,拔了一半给他。

    我看过阿基米德一粒米的故事一样。说的是阿基米德与国王下棋,国王输了。

    国王问阿基米德:“喂,基哥,你要什么奖赏?”

    阿基米德对国王说:“我尊敬的国王,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在棋盘上第一格放一粒米,第二格放二粒,第三格放四粒,第四格放十六粒…按这个比例放满整个棋盘就行。”

    国王听得很不奈烦,心里想,你个鸟人,跟我谈一粒米,说:“别屁话多过文化,本王依你!”

    国王认为用不了多少粮食就可以打发他。可是算完以后,却是一个惊人的天文数字,整个国家粮仓里的米都不够。

    我爸欠的几担谷债势必也是。

    许多年后,我爸战后归国,被保送到炮校进修。此时,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正当人生渐入佳境,有人写信举报,说我爸他大伯当的是国民党高官。

    那是个黑白颠倒的年代,一句话就可以废掉一个人,原来所谓的出身贫农,根正苗红,似乎不算数了。

    问起我爸,他说这一页早翻篇了,但我不吐不快,我想告诉后人,你经意或不经意的一件事,对你来说,可能微乎其微,但是对于当事人,很可能就是他的整个人生。

    我爸说,他堂大伯是国民党高官不假,但是,人家开明,有魄力,然后力摆事实。他说穷人从他家借粮食,一担就是还一担,不计利息。日本投降后,他不愿打内战,用我们山里话说,不想鬼打鬼,找了个借口回来当县长,兴办学堂,实行二五减租。

    当然,诺大一个家族,他们的粮食轮不到我们去借,但是,在那个特殊时期,似乎又像旧时代宗族联保一样,又从未脱离关系。

    诸位看官,你看那大山深处,故事就从这里开始。

    主持分家的姑爷是教书先生,十六岁教书,刚出道时还不够高,搬个凳子踩上去就开讲,一举成名。可惜我这姑爷命也不长,在我爷爷走后二年多点时间,撒手人寰。

    姑爷一走,我爸书读不成了,吃饭也成了问题,东一日西一口的到处搭食。

    到二伯家蹭饭,二娘不高兴,回奶奶家吃上二顿,四伯会逮住奶奶骂,说他已经够辛苦了,哪养得起那么多人。三伯又游手好闲,本来跟着他过的,但是自身难保。

    爷爷的死让二伯措手不及,不知如何面对,便靠卖家当维持,连我爸读书的口粮也卖了大半。祸不单行的是,这个时候我奶奶从楼道口摔了下来,第一次无恙,第二次便瘸了腿,走路一瘸一拐的。

    屋漏偏逢连夜雨,我爸的日子更加难过了。我爸说跟他一起当兵的堂侄更惨,穷得整天穿个吊脚裤,跟个要饭的差不了多少。

    我们知道,北风贼冷,呼啊呼的,但是我们可能不知道,北风也最是势利,最欺负衣衫褴褛。

    新兵有严格的时间规定,我爸火急火燎的赶回村子。这时奶奶正在做饭,一家人都在,不,是三家人都在。奶奶穿了一身上衣反扣的旧式衣裳,头上带了顶编织帽子,行路一瘸一拐的,很不利索。

    米是二伯提供的,四伯在河里摸了些鱼,我爸害怕迟到,小坐了一会就急着往回赶。

    都说衣服会说话。人潜在的秘密会通过穿的衣服传达出来。这些衣服也许已经存放箱底,已经被遗忘,但是,这些衣服一直没有忘记述说,它们代表了一个人一个时代的真实记忆。

    新兵还没正式配发军装,我爸这身军服是老兵们东拼西就拼成的,很不合身。出门前,老兵帮着整了又整,说我爸回去可得精神点,得挺胸收腹。什么叫挺胸收腹?然后各种示范。天南地北的,什么口音都有。我爸这个时候还不懂普通话,不会交流,听得云里雾里,但基本意思听明白了。

    我能想像老爸穿上这身军装的样子。瘦弱的身材在肥大的军装里摇晃,但人显得很精神,视死如归的人都精神,再一挺胸收腹,再挺胸收腹一下,帅呆了。看惯了衣衫褴褛,这一刻站在村里绝对是一道风景。只是这道风景,让我奶奶看得心酸。

    村里人说,现在去当兵,就是去送死,去当炮灰。奶奶仔细端详着自己这个还没长成的幺儿子,眼含泪花,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幺儿子还嫩得很呢,跟个生人说话还结结巴巴的,还嫩得很呢,我奶奶情不自禁的哭了起来,说:“自己要照顾好自己了!”奶奶哭着哭着便恨起了我爷爷,恨他走得早。哭着哭着又恨自己没半点用,腿摔伤了,别说照顾儿子,连自己都无能为力。

    二伯被奶奶哭得难受,紧走了几步,过来理了理我爸有点打皱的军装,交待的话居然不知从何说起。

    二伯是见过世面的人,据说在外面闯荡江湖结交了很多朋友,都是过命的交情。听说那帮过命的交情后来参加了队伍,死的死伤的伤,待战争结束,剩者寥寥。想起父亲临终前千叮万嘱要照顾好弟弟,这下好,他现在要去当兵了,要上前线打仗了。一想到打仗,他便想起那些过命的交情,死的死伤的伤,剩者寥寥。

    四伯头戴宽边草帽,赤着脚,面无表情,只有三伯大发雷霆,指着五弟大骂:“你啊,有去无回了!”

    这年我爸十五岁,应征入伍,加入解放大军。四哥养着我奶奶,我爸把分到自己头上的犂耙送给他。没想到居然动了三伯奶酪,三伯大声辱骂,咀咒他有去无回。

    我爸心里一阵揪紧,心里酸酸的,早听说子弹不长眼,这一去,怕是真的有去无回了。可是在家,也会饿死,或者饥寒交迫的冻死。

    奶奶喝止不住三伯,难过得跪在了地上大哭。二伯牵着我爸往外走,路上不停的说,不放心上,不放心上,留给他多半也是卖掉,给你四哥,也算尽份孝。

    二伯在外面闯荡了些年回来,就变得不爱说话,越来越不喜欢说话,温顺如猫,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不就一普通老汉吗?其实不然,你有酒,我有故事,把他瀼醉了,一定有长串长串的故事跟你讲。但是二伯从不喝酒,几乎没见他喝过酒,口里常叼着一只小烟斗,烟瘾相当的大。没喝酒时,二伯就像一个普通老汉,又像一个深藏不露的智者。

    二伯心里非常难受,他在想,父亲临终把家交给我,可是现在,人散了,人心也都散了!

    二伯牵着我爸的手往村囗走,似乎听到母亲在喊,回头一望,见母亲仍跪在地上啜泣,激动难抑,心里又一阵难过,此时北风呼啸,甚是寒冷,二伯理了理弟弟有点打皱的军服,强装欢笑,说:“去吧,娘我会照顾!”

    我爸一时无语,看着二哥黝黑的脸在夕阳下笑得苦涩,脸上的皱纹像初长皱皮的苦瓜,里面镶满了土,就如布满田间的小路。再也控制不住,哇的一声哭出声来,拽开二伯的手,掩面奔去。

    此时夕阳西下,冬日的寒风扑面而来,二伯伫立在村口,目送我爸的背影慢慢远去,内心已是难过到了极点。

    二伯小立了一会,长叹了口气,转身欲回,但见母亲正一瘸一拐的行将过来,上衣反扣的扭扣松开了一只,衣领在风中摇曳。

    奶奶手里正捧了两只刚煮熟的鸡蛋,迎着寒风,哭成了泪人。

    (二)爷爷摔下来后,天都要塌了

    天冷或天寒,只是一字之差,却产生不同的迹象。

    譬如冬日预报说,天凉了要注意保暖,却并未产生寒流。

    但对我爸而言,无论天冷天寒,心都在打颤。

    三伯说,你有去无回了。可是在家,也会饿死,或者饥寒交迫的冻死。

    北风贼冷,也贼势利,最爱欺负衣衫褴褛。此时北风呼啸,吹得人直打颤。

    人要活下去,就要寻条活路。对他堂侄来说,添身军服便是活路。

    我爸冲出村口,耳边犹似听到有我奶奶的声音,声嘶力歇,但是他没有回头。他能猜到娘蒸了鸡蛋赶来。

    出门吃鸡蛋是山里的旧俗,读书人吃了开启智慧,行远门的人吃了行事顺利。但他不敢回头。

    爷爷在世时常年替本家财主做衣裳,大主顾每年会做上个把月,小的多半也有十来日,轮到谁家,他们会自行安排把衣车搬走。

    家里吃饭的人多,爷爷总早出晚归,回来时我爸多半已经睡了,还没吃晚饭。

    那时住在山里,真正是山里,一个叫蕉坑的地方。奶奶的腿还没有摔坏,自家的茅屋每逢下雨还能滴水,但是鸟鸣啾啾,每当河开雁归,都是鸟鸣啾啾,家里充满了欢喜,充满了力量。

    我奶奶平日无事,养了很多鸡鸭。我爸还有个弟弟,大概六七岁的时候死了,我爸实际上成了幺儿。幺儿最受宠了。怕他饿坏,我爷爷赶忙蒸好鸡蛋,把他弄醒,抱在怀里慢慢的一口一口的喂。

    我爸有时候是真的困,半睁着眼睛懒懒的吞吃,有时候也会装困,就想在我爷爷身上多赖一会。

    很多时候我爸都在嘀咕,你要那么早走,那你别那么宠我呀!我还不如就像四哥,从小自己玩,说是去读书,早晨背上书包出门,转几个弯,喂,你们走吧,我摸鱼去了。等放学了再跟着他们回来。

    第二天又背上书包,说:娘,我上学了。装得像模像样,其实屁,他又摸鱼去了。等到下午大概差不多的时候,又坐在路口等,等真正放学的同伴一起回来。

    那时人多屋少,老家诺大的一间祖屋不够住了,就近东一家西一户的散了一地,就像一棵参天大树,开枝散叶的散了一地。住在祖屋大房子里的自是可以遮风挡雨,往外发展再建起土砖屋的,那都是放账的主。放账的主有长大卦穿,我爷爷也有,但是不是过年过节,都不好意思穿出去。

    财主有时也穿绸子,我爷爷见得多了,我奶奶说,你也做一身嘛,我爷爷皱了皱眉头,唉哟,你不懂你不懂。我爷爷跟我奶奶说,那绸衣往身上一穿就赶紧想脱下来,那个难受啊,滑溜溜的像是穿上了用鼻涕做的衣服。

    可是我奶奶还是盼着我爷爷有朝一日能穿上像是用鼻涕做的衣服。

    学堂在祖屋一侧。我们家离得远了点,相去四五里地。转了一个弯是一户,转了几个弯又是一户,我们是最后一户。

    我爷爷早出晚归,奶奶在家里难得出来走动,四伯神不知鬼不觉的靠摸鱼就混大了。只有我爸知道他是怎么混大的。四伯回去总跟弟弟吹水,吹得神乎其神,吹得我爸心里痒痒的。

    最后,四伯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但是贼壮。可是我爸被认准是块读书的料,每天看得紧,像个文弱书生,直到我爷爷死后,姑爷还专门安排了一些口粮供他读书。

    家中鸡鸭真多。我爸说,爸,我想吃鸡。爷爷马上给他整。我爸说,爸,我想吃鸭。爷爷又马上给他整。我爸说,哈,你不知道,你爷爷对我有多好!

    北风呼呼的吹,我爸说好像那个时候是比较冷,风也特别大,到处长满了大树,刮起风来呼呼呼的响。那有现在砍得那么光,一个大汉双手环抱一圈那是一般的,二三个大人手牵手围一圈的大把。

    现在的人丢在那个时候走这山路,肯定会怕,我爸不会。

    这条路离乡公所最近,但走的人不多。我爸身上的土黄军装太大了,有点招风,脚上穿的还是奶奶编织的草鞋。草鞋有些时日了,路面荆棘丛生,踩在那些早已划破皮肤的刺上,丝毫没有疼痛。只剩串串殷红挂于荆棘上,斑驳纵横。

    新兵归队有严格规定,我爸是害怕迟到,便一路小跑。回去见奶奶时也是一路小跑,但这回跑乡公所,突然有种回家的感觉,我爸说,有人管了,突然便有了归宿。

    我知道我爸又在想我爷爷了,他一路小跑,一路想。你要那么早走,那你别那么宠我呀!

    以前我爷爷只要不出工,便会在田头干农活,家里还有些田地,只是难过三月荒,所以不得不向外借。

    借字一开便是无底洞,利滚利,比现在高利贷还吓人。只是那个时候没现在乱,没有追债公司,没有黑社会。有谅他也不敢来,村子就像一个独立王国,而且有我二伯在。他后面是“拜三点”的,兄弟遍天下,外面的人忌他,村里人也怕他。

    再说赤脚不怕穿鞋的,那个年代没有什么公安侦查,万一把你房子烧了,或者把你要收成的稻谷废了,你找谁去?所以那个时候,放高利贷的反而会给留点情面,不会做尽做绝。

    爷爷在干活时,我爸和三伯最喜欢跟在后面,三伯牵着我爸的手,一起在后面追,三伯总是小心翼翼的护着我爸。

    后来,三伯长大了,不追了,那幼稚,但还是喜欢跟在后面走,慢慢的渡着方步走。头发摸了点油,晶亮晶亮的倒了个发型,特别讲究。二只手更是往后甩得夸张。

    我爸跟在后面学,也一甩一甩的,甩重了头发会乱,我爸又学着他三哥的样,两手成梳,往头上一理一按。反正有油,头发轻轻一按又压紧了。我爸说,那些日子过得真是得意。

    有一天,我爷爷挑了一担粪走在前头,三伯渡着方步跟在后面,这回是双手反背在后面,头发仍旧是油亮油亮的。我爸跟在后面学着他也反背着手。

    绿油油的稻田上,和风习习,晚霞映着他们爷三,美极了。同村兴叔隔了老远,调侃说:“梅叔、梅叔,你好福气啊!”

    我爷爷撩起长袖抹了下汗,呵呵一笑,向那人摆摆手说:“哪里,哪里!”

    这一次爷爷已不是走在自己的地产上,这亩田已经是别人家的了。那时候天正在黑下来,我爷爷两条腿哆嗦着走过田头。我爸天真的跟在后面,他怎么也不知道,这亩田已经不是我们家的了。

    那天傍晚,我爷爷又跑了一趟那块地。站在田埂上,他眯缝着眼睛往远处看,看着那条向祖屋去的小路慢慢变得不清楚。有个人在近旁俯身割菜,他直起身来,我爷爷就看不见那条小路了。

    我爷爷从田埂上摔了下来,那人听到声音急忙转过身,看到我爷爷斜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那人提着镰刀跑过来,问他:“梅叔,你没事吧?”

    我爷爷动了动眼皮,看着那人嘶哑地问:“你是谁呀?”那人俯下身去说:“梅叔,我是温坚。”我爷爷想了想后说:噢,是温坚,下面有块石头,顶得我难受。”

    温坚将我爷爷的身体翻了翻,摸出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扔到一旁,我爷爷重又斜躺在那里,轻声说:嗯,舒服多了。”

    温坚问:“我扶你起来吧?”

    我爷爷摇了摇头,喘息着说:“麻烦你通知一下我家人吧!”温坚急忙去找人,我爷爷很着急的又叮嘱:“不要传到我家老二那。”

    其实我二伯不在家,我爷爷摔得已然有点昏头了。

    那天傍晚我爸又想说,爸,我想吃鸡。没想到我爷爷居然摔坏了。他看到有一位陌生人匆匆过来,很紧张的交代了几句,然后看到我奶奶慌里慌张的向三伯叮嘱,那天晚上连一贯游手好闲的三伯也忙起来了。

    我爸过去搭了把手,四伯劲大,出了最多力气,三伯气喘得急,不时还用手护下头发,我爸在想,这个时候,若是二哥在就好了。

    摔了这一跤后,我爷爷身体便开始虚弱。二伯出去好些日子了,在这个节骨眼上,家里人都着急,都在想他在家就好了。

    过了些天家里来了客人看我爷爷,是我家姑婆,奶奶照顾不周,让她生了气。这个姑婆嫁到黄姓一大财主家,看我们家道中落,也不管我们怎么想,便唱起山谣:

    “先日有钱坐高轿,今日冇钱赤脚行。先日有钱钱当纱,今日冇钱郑知差。”

    我奶奶无言以对,只好杀鸡宰鸭努力献殷勤。歌谣传到我三伯耳里,气得直咬牙。

    (三) 那亩地已经不是我们家的了

    我爷爷这一倒下,我们家里就狼狈了。

    三伯的发型乱了起来,四伯也不用装模作样去上学了,天都要塌下来了,地主家还有余粮,我们家没有。

    族里好像有人来过,后来隔三差五的来,高峰期一天上来四五趟。

    我爷爷一直卧在床上接待,接待时关上了柴门,不准我爸他们进去,奶奶也不行。

    起初我奶奶还以为是族内派人来探病的,后来发现不对,神秘兮兮的样子。

    我们家茅屋本来就破旧,四处漏风,下雨会滴水,冬天会灌风,我爷爷他们的谈话很快漂到了我奶奶耳中。

    “一定要把他弄回来……”

    “可是怎么弄呢,你看我这身子。”

    “不用你出面,你先写封信,家里会派人去。”

    “可是钱还凑不够……”说到要用到钱时,我爷爷有意压低了声音。

    我奶奶看到他们叽哩咕噜的说了好一阵,似乎有了什么结论后,族里人才走。

    有个老爷爷穿了一身长大卦,手里拿了支大烟斗,昂着头往外走。我奶奶赶忙站起身,低着头站在一侧,轻轻说了声:“伯公您走好!”

    我们家是当地望族,家规很严。搬出祖屋后,家里每天考虑的都是吃饭问题,那些清规戒律倒像不存在一样,我爷爷也不讲究这些,但是家族来人就不同。

    祖屋可大了,占地有20来亩,三进院落布局,中间为主厅,两边为横屋。那时靠宗族管理社会,主厅是议政厅,家族大小事宜在这里決断。横屋供家人饮食休闲住宿。没有族内长老同意,妇女是不能进主厅的。

    山里有句老话叫媳妇熬成婆,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没有熬成婆时,妇女没有说话权,平常进出也只能两边横门走,见到族中老大,必须立于一侧让长老先行。这次因为我爷爷摔伤,族里才派人过来议事。

    我奶奶隐约听到他们在谈我二伯的事,好像说要请他回来什么的。

    我奶奶还在纳闷,为什么要请他回来,他在南洋好好的。我二伯出门的时候跟我奶奶说,他去找我大伯。

    我大伯也会做衣服,本来想家里这部衣车是要他接班的,后来有一阵下南洋热,就像我们现在挤深圳一样,我大伯跟着就出去了。兵荒马乱的,听说外面还有东洋鬼子,听说东洋鬼子杀人还不眨眼。搞得村里人心惶惶,特别家里有小孩出去的。

    大伯出去后好些年没有音讯,家里正在着急,后来来信了,说他在南洋娶上心婆了。

    路途实在是太远,一封信都要跑半年。我大伯在信里还跟我爷爷说,路途太远了,没回来拜谢祖宗,要我爷爷代办个仪式。

    我奶奶长舒了一口气,嘴里念念有词,阿弥陀佛,菩萨保佑,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后来我大伯又有来信,说买了几部衣车,请了几个工人,办起了制衣厂。

    我奶奶更是高兴,心里想,这也算是子承父业了。

    我大伯娶上心婆后,我奶奶念菩萨念得更勤,闲下来就念。我爸问:“娘,你天天念菩萨,菩萨真能听到吗?”

    我奶奶脸一下虔诚起来,非常认真的说:“当然听得到,观音菩萨飞天飞地,什么事她会不知道?”我爸半信半疑,有时跟着我奶奶去拜观音,便盯着菩萨看。菩萨真好看啊,穿着裙子,脚踩金莲,我爸心里想,这么好看的女生,真有那能耐吗?

    想着儿子出息了,我二伯说去找他大哥,我奶奶也没放在心上,便准备了些干粮,按山里的规矩,蒸了几个鸡蛋,祈愿二伯出行顺利。

    我奶奶还在想呢,再过些年,我家先生也可以像那些大老爷们一样,拿个大烟斗,穿个长大卦,在自己的田地里走啊走的。说不定能穿上他说的像鼻涕做的绸衣呢,想到鼻涕,奶奶就觉得好笑,忍不住嘻的笑出声来。

    我奶奶想,再过些年,我也不用那么辛苦了!我奶奶想想就开心,想想就得意,一想起高兴事,就会想到我姑婆那句歌谣:

    “先日有钱坐高轿,今日冇钱赤脚行。先日有钱钱当纱,今日冇钱郑知差。”

    我奶奶常跟我爸说,你姑姑真有能耐,出口就是歌,你要认真读书,要有书香世家的样。

    这些天总在听爷爷在叹气,时不时的唉的一声,家里的气氛也变得沉闷起来,像被罩上了一个筐,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事实上我爷爷的压力更多的是来自家族。

    富不过三代,我太爷爷家财万贯,可是我爷爷家,家规都不讲了。

    我爷爷像很忌那位穿长大卦的,每次来都是点头哈腰。那位族里穿长大卦的也总是声音髙分贝。

    太爷爷生三子抱一子,我曾爷爷是抱子。太爷爷家财万贯,就缺个功名。听说有一次参加鹿鸣宴,在宴会上排座席时安排坐到下厅,当时就觉得是平生最大耻辱,回来就把心思放在教育上。

    请私熟,办学堂,迫他们考取功名。我们祖屋左侧,我四伯他们上的就是那间学堂。

    众位看客可能并不知道什么叫鹿鸣宴,我先科普一下。

    鹿鸣宴是为新科举子而设的宴会,有饯行、励志和礼遇贤才的意思。起于唐代,明清两代沿袭唐例,清代更为隆重。宴会由省里的最高长官巡抚主持,既宴请新科举人,也同时招待考官、各乡绅名士。

    清朝要取得秀才功名并不容易,那个时候以考八股为荣,比如民国初年,陈独秀和当时的北大校长蒋梦麟都是前清的秀才,陈独秀曾经问蒋梦麟考的是什么秀才,蒋梦麟回答是策论秀才,陈独秀非常得意,哈哈大笑,说自己考的是八股秀才,比策论秀才值钱。蒋梦麟连忙作揖。

    我曾爷爷中的是八股秀才。为了这个功名,据说我太爷爷是煞费苦心。也是,我曾爷爷为家族争回了面子,我太爷爷对他简直是钟爱有加,当着全家族人说,我不但生前对他好,我死后还是对他最好。

    糟糕的是,我曾爷爷也死得早,比我太爷爷还早。太爷爷在主持分家时,果真把最好的田地全分到我曾爷爷头上,这实际为后来的不团结埋下了伏笔。

    太爷爷走后,族内长老一合议,把田地又拢在一起重新分配。山坑田,收成不好的分给了我们。我爷爷这代倒有点像家族的二等公民了。

    我爸后来有句话说,山小水小人也小。后来又加了一句,易涨易退山溪水,易反易复小人心。其实都物有所指。

    家族那些人走后,我奶奶进去见我爷爷。我爷爷见我奶奶进来,淡淡的说:“老二出事了。”

    我奶奶紧张起来,问:“出了什么事?”

    我爷爷说:“我也说不清楚,听说外面抓了好多人,好像是说,又闹共匪了。”

    我奶奶的脸伤心起来,泪水从眼角淌出,她说:“闹共匪关我们什么事,我们家老二是去找他大哥了。”

    我爷爷说:“没有。”

    我奶奶又问:“那他现在在哪里?”

    我爷爷说:“现在还不知道,家里好像收到信了,要花点钱去保。”

    我奶奶苦着脸说:“我们哪里有钱?”

    我爷爷便不再吱声,转了下身子,好像还是不舒服,我奶奶关心的问:“还很疼吗?”

    这时,三伯走了进来,他好像也听出了点事,问:“我二哥怎么啦?”

    我爷爷说:“没事,你们先出去吧!”

    那天晩上,我爸又听到我爷爷奶奶小心奕奕的压低着声音说事,好像不太愿意让小孩子听到。不久,便听到我奶奶在轻声抽泣。我爷爷也叹了口气。这个晚上,我爸肚子是真饿了,但是一直不敢吱声。

    第二天一早,我爸要去上学了,我爷爷拿了根木棍当拐杖,好像兜里还装了些东西,跟我爸说:“走,我跟你一起去上学。”

    我爸高高兴兴的跟着我爷爷走,看我爷爷走得辛苦,不时过去扶一下。他不知道从此以后就要受苦了!

    那天,我爷爷到了议事厅过了地契,把那块田正式卖给了那个穿长大卦,拿着大烟斗的族内长老。

    (未完待续,敬请关注。)

    文章已于2019-08-25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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