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从哪里开始写呢？现在我已失去了作为人的一切权力？写这些又有什么意义？除了那些想要我承担更多罪行的人，除了那些坚信我是个冷酷的魔女之人，还有谁愿意看我写的东西，愿意认真听我倾诉哪怕一分钟的心声？这世界还有人会怜悯我吗？就算写下了这些，我还有任何人可以交付吗？而我真正能交付的人，又能真正交付到他们手上吗？我做过的，不，我参与过的那些事是那么可怕，那么难以饶恕，他们还会给我任何的辩解机会吗？他们还会相信我写的哪怕一行字吗？不可能！这三年来我已经接受了无数个整夜的审讯，曾让我感到温暖的灯光在那些屋子里是那么冰冷，那么扎眼，但他们仍然不满足。他们没有人相信我，没有人认为我的过去值得可怜，没有人认为一个恶魔的玩具不该被焚烧......噢！我觉得自己可怜？不，确实不值得！我有罪，我是玩具，我是帮凶，没有我的引诱，没有我的阻拦，没有我对金钱的需要，没有我对活着的渴望，他们不会死得那么惨，他们的家庭不会被毁，他们的命运不会那么快结束......可是......难道就这样心甘情愿，就这样在这个潮湿的屋子里，带着毫无期待的判决而迎接死亡降临？身体这间屋子已经在那寂寞的世界关了我二十多年，如果我多年前的恐惧带我走向了人生的深渊，那这二十多年在命运隧道里的独自摸爬，这二十多年蟑螂一样的生活，还不够将我这个只剩空壳的人折磨得足够吗？还不够为我曾经的恐惧和欲望赎罪吗......我不想死，我这颗已经老得不成人样，早就失去所有作为女人的天真、柔软和幻想的心灵，是他们在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唤醒的，是他们用无数个拷问，和那被换了好几次的审讯桌旁唤醒的，我已经供认了所有我曾无数次对自己供认过的罪状，我没有什么还能供认的了，我更没有什么应该去继续承担的了。但我这颗被唤醒的心，让我如今失去了麻木的庇护，我不得不顶着剧烈的头疼来书写此刻从我心中某个阴暗角落所涌起的点点滴滴......是的，我有罪，但我不能再因为恐惧而像曾经那样掉入更深的深渊。我已经患了绝症，已经失去了一切，我不能继续麻木下去，我要为这颗正跳动着的心，为这身还流动着的血留一个能让他们自由停止的壳，我不想死！我不能死！
天啦！那些事依然如在眼前，酒吧里震耳欲聋的音乐，小街巷五彩绚丽的霓虹，一个个残破的酒瓶子，还有那些来来往往的男男女女，一起组成的那个世界，此刻就摆在我的面前。可他们看似和我同处一片区域，却又和我完全处在两个世界......我承认，那时候我嫉妒他们，嫉妒那些整夜纸醉金迷游手好闲的男男女女，我恨他们！恨他们不必像我这样背着一个个绝望和任务走向每个迎接堕落的吧台，走进每个暧昧晃眼的房间，不必像我一样为了紧抓一根稻草而不得不抛弃作为人的一切！我不是要将我承受的所有孤独、寂寞、随风飘荡和卑劣怪罪于他们，也不是要为那无数明知会发生惨绝人寰之事而不作为的一切去辩解，更不是要为那一份曾经夜夜倾心的感情而留念，但多少年过去，我能记得的却依旧是那些，我的生活依旧停留在那些岁月，我还在为能继续活着而努力，还在为弥补一个个错误而挣扎，还在为被恶魔选中而恐惧，还在为一份虚无缥缈的感情而一次次承受一个男人义箭的穿膛......可他被抓后不过是把事实说了出来，又能证明什么呢？难道我应该感谢他给了我二十多年蟑螂老鼠般的生活？不！此刻我还能活着，还能感受一丝心跳，我只能感谢我在无数个恐惧的逃亡夜中没有畏惧，要不然二十年前的刽子手或许就已经将我处决，我只能感谢二十多年过去法律的完善让今天的我得以喘息自辩，只能感谢那些还愿意认可我这半条生命的人的辩护......我仍然有罪！我知道，我的活着不是救赎，但对我而言，依旧如那些个和他一起奔逃，以及无数个独自奔逃的夜晚一样，是抗争，是对恐惧和未知的抗争，是对死亡的抗争，是不让架在脖子上的刀轻易划下的抗争......难道我不应该为我经历的一切找一些意义吗？如果不是，我还活着干什么？难道我不应该为我的一生做一些总结吗？如果不能，上天为什么还要让我留在这个世界上？如果不能，上天为什么又让我一次次艰难地活下来？如果不能，为什么不让我死在那些心惊胆战的逃亡路上？哪怕被车撞死，被河流卷走，被山上、高楼掉下的东西砸死呢？可我全都躲过了！也许这一切只是幸运，但上天既然要给我一个不断抗争的人生，我就得继续抗争下去！是啊！如果真的是作为一只狗，一只蟑螂，一只老鼠，活着和抗争或许还能成为唯一的目的，但是作为人不能......人还有道德，还有责任，还有人人都在努力维护的正义，而我抗争的过程，却刚好让我沦为这一切的敌人！那我应有的正义呢？我被一个残忍的男人一次次当作引诱他人的工具，就没有正义可言了吗？多么可怕，多么可怕......为什么？为什么我突然就成了所有人的敌人？他们认为我对那个最后死去的人曾做过判决，然后就要对我进行判决吗？我没有做！我没有！但他们不相信，可即便没有证据，他们还是要坚持对我进行判决，这和那个恶魔对他们，以及对我有什么两样？他不相信我爱他，即便我和他一起走进深渊，他依旧不相信，以至于还私下去杀害了更多无辜之人，甚至还有孩子.....他们不相信我没有杀人，即便我供认了所有相关的所作所为，他们仍然不信......他，他们又有什么区别？天啦！我能怎么办？
命运，这冷冰冰的命运，曾指引我出生在一个幸福的家庭，让我拥有至今还有一个愿意为我这条卑贱的生命奔走担忧的亲人，还让我成为引以为豪令人尊敬的老师。好多年了，我还记得那时候每天都有几个围着要我要我陪他们玩耍的孩子......孩子们，你们都长大了吧？你们还记得我吗？那时我把你们当作我工作的任务，我都不记得是怎么对你们的了......你们也许也看到我后来的人生了吧？看到我那蟑螂一样的生活了吧？是的，你们没猜错，就是他们在那些黑屋子里告诉我的，他们说我犯了众怒，还说所有人都称我为“魔女”......我多希望你们看不到，多希望你们还没长大，我逃亡了那么多年，不就是为了这个吗？或许你们已经彻底把我忘记了吧？是的，你们肯定不记得那个温柔漂亮的老师会是我了，我老了，就快死了，可我这渴望吐出的心声还想和你们吐露......孩子们，我那时候是老师，多好啊！可命运，这残忍又无法拒绝的命运，却也在那些日子蒙上我辨别善恶的双眼。他，那个恶魔，也是那个将我人生带入深渊的男人，却在我那情窦初开的年龄，像一个无畏一切的勇士闯进我的生活，就在一个如今已经不留痕迹的街头闯进我的生活，在一个你们或许每天都会经过的树下，他曾将我紧紧地抱在怀中，像抱一张暖人的棉被，让我温暖内心的同时，也将我人生的黑夜照亮，至少我当时是这么认为的，我甚至觉得这辈子都离不开他了！是啊，再也没有离开......只是，那样幸福的日子如此短暂，没过多久，他就成为一个逃窜的凶手......依然是在那棵树下，依旧是他把我紧抱，可这次却是把我像一个婴儿一样轻易地抱入那肮脏的泥潭，抱入那个再也见不到光的世界，抱入那个我至今都无法抽身的沼泽。从此以后，我就成了一个任人挑选的婊子，一个随时可能被他殴打的贱人，一个点缀他黑白世界的花瓶，一个随波逐流的残花......我不知道当时我是如何度过的，不断地逃亡、绑架和欺骗，三四年时间奔走了七八个城市，命运没有给我任何时间思考当时的每个选择，他的催促与暴怒也没有给我任何时间认清我正被当作杀人工具的现实，只有欺骗和谎言，只有恐吓与奔逃......孩子们，你们相信我吗？这个故事这么离奇，放在我这样的一个矮小瘦弱的女人身上，你们幼小的心灵能想象得出来吗？我又何尝能想到！我怎能想到原来一名老师也会成为一个牵线木偶？我怎能想到一个不谙世事的人一旦闯入陌生世界，就会成为杀人越货者的帮凶？我怎能想到一个看起来有些鲁莽却勇敢的男人会突然变成直插文明心脏的凶刃？孩子们，你们会原谅我吗，原谅一个为了一份感情而走进黑夜的强盗吗？会原谅一个因为恐惧而任人在脖子套上绳索的羊羔吗？你们能理解我吗，理解一个为了一个男人而从此化作浮萍四处飘流的老师......我知道，如今我已经没有任何资格提起这个身份，甚至提及“老师”这两个字眼，只有在那辩护桌前，为了抵御那些人的冷眼和偏见，为了抗争他们急不可待对我进行死亡判决，我才不得不提及，不得不用这个唯一可以证明我曾经也有良心的身份......是的，我有罪！面对这张唯一可以抚平我心灵的白纸，唯一愿意聆听我心声的对象，这唯一不会怀疑我的伙伴，我连提自己曾经的身份都有罪，毕竟，我的这位伙伴也曾是多少为学生呕心沥血的拥有那个身份的人，多少宣扬道德理想的作家的伙伴，我如何有资格还对它继续隐瞒......孩子们，你们还愿意听我说吗？我看到你们了，就在这灰色的墙壁上，你们在对我笑，你们说愿意，真的！我听到你们说愿意，我还听到你们在喊我老师......谢谢你们！
经过这么多年的躲藏与麻木，如今我终于有了一个固定的居所......真可笑！我无数次想象过今天的处境，但那些拼命在夹缝中思考如何生存的日子，让我从未体会过今天这般的孤独。我承认，我不仅仅习惯了那样的生活，还几乎爱上了那样的生活。那样的生活让我成功的躲避了对自己灵魂的拷问，让我曾经那颗在冰火间跳动的心得以尘封......可今天，他们又将我唤醒，他们还告诉我这个房子和那堵高墙的外面有无数人正在追究我的种种罪恶，有无数正义而善良的人在等着我被判决。我知道，他们需要我的死亡来维护这迟来的正义，他们需要我的死亡给被我和那个恶魔毁掉的家庭和生命一个交待，我都知道，可我的正义，我的生命呢？我用了二十多年，花掉所有力气争取来的生命呢？这些都没有意义吗？我给他们一个交待而放弃我的生命，那我的生命又让谁来给它交待呢？我不甘心......二十多年来，我东躲西藏，再也没有回过家，即便好几次走近故土，眼看就要看到那些熟悉的脸庞，但我害怕他们的眼睛，害怕那些眼睛里对我不再有以前的神采，我更害怕面对我的亲人，那曾视我为人生第二春的母亲，那曾将我当作掌上明珠的父亲，以及曾让我步入当时许多人梦寐以求的教堂的家庭......无尽的逃亡让我对世界充耳不闻，我不知道，那个恶魔被捕以后会如何供我，而现在门外的那些人当时又会将怎样的消息带进我的家庭，给我亲人们的生活又带去了怎样的冲击和破灭，我只能离他们远远的，越远越好，不给他们带去任何消息，对我的一切越无知越好，我害怕被他们的眼神验证我的灵魂，害怕被他们的言语灼烤我的良心，害怕被他们的心灵用曾经的爱对我一刀刀凌迟......可，母亲，我也是女人，是一个曾为死在手术台的胎儿哭过三个整夜的女人，我能想象你是多么地心碎，我能想象这些年你多少次在一边做菜一边流泪，我能想象你多少次一边害怕又一边带着渴望的目光在门口盼望。母亲，对不起！你给了我生命，给了我成长，我却只用一次离家出走就彻底击碎了你的心......我尊敬的父亲，你在天堂还好吗？二十多年后我才知道你已经离开，对不起！你从来就没有对我抱很大的期待，你只要求我健健康康成长，只要求我学会坚强，你把我送进学校又把我送上讲台，你相信我能把世间的美好传递给孩子，可我呢？父亲，我恨，我恨这不公道的世界，恨这不公道的命运，我恨那时恐惧的自己自作主张隐瞒你们，然后又决绝地随他而去的自己。父亲，你知道吗？他带我去的是怎样一个泥潭，是怎样一个世界啊！可那时我却被那世界绚丽的外表再次蒙蔽，被那夜夜笙歌的生活完全俘虏，这一切的一切，都让我难以启齿，就像那每个夜晚被他死死按在床上一样难以启齿......但，父亲，只有你懂，这世界也只有你会可怜那个曾被肮脏世界迷惑并包裹的我，如果可以，我相信你会在得知后奋不顾身地去救我出来，我多希望这一切曾发生......只是，我们隔得太远了，甚至比今天你在天堂我在地狱还要远。你把勤劳和正直奉献给世界，而我当时却用绳索吊着皮肉在扭打世界，就算回到过去，我有脸向你求救吗？我知道，我后来的一生都在为那一时的作为赎罪，今天也是，此刻也是......父亲，对不起！也许，是我内心对您的叛逆让我遇见并轻信了那样一个男人，那样一个敢为所欲为，视人命为草芥，而且毫不介意将我也一起拖入深渊的人......母亲，我知道您不想听我说话，无数个日子的翘首以盼已经让你对我彻底失望，我丢了你的脸，丢尽了一个女人本该恪守的所有本分，我不仅在那些昏暗的角落和无数个男人眉来眼去，还让这其中的好几个男人因为一时的欲望丢掉了全部尊严和性命，更让好几个和您一样本该获得幸福的家庭被毁灭......可母亲，你知道吗？我有时想起这些会忍不住发笑，我觉得他们活该，那个男人让我当他的奴隶，他们却主动来当我的奴隶，是的，我承认我那时候或许就是这样想的，我想把那个恶魔施加给我的施加给他们，他们难道不是和我一样，都是自愿的吗？是啊，我的良心被狗吃了，被那个恶魔吃了，吃得一点都不剩，只能是这样。可是母亲，你知道吗？那天那个女人，那个因我曾经依靠的恶魔而失去男人的女人，最后靠一己之力带大几个孩子的女人，还比我年长几岁的女人在庭上对我一边哭一边痛骂，她最后都哭骂得失声了，我的良心却又彻底长出来了，是的，我该！你知道吗？我当时都差点想一力担下所有罪过，可......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我做不到！这么多年了，在那无数个麻木的处境当中，我根本分不清什么是对什么是错，那样的处境让我只看得到生和死，而多年来的逃亡更让我的心如同钢铁一样冷静......母亲，我没有杀他们......是的，我不愿意因为一时的怜悯而失去冷静，而放弃活下去的权力，我和您一样，甚至和她一样，从来不是一个屈服于命运的人，我的心被这个屋子外面的人唤醒，而她的心被我的再次出现而唤醒，我承认，这一切的都是因为我，更因为那个恶魔。但如今，即便我已被命运折磨得不人不鬼，我还是不愿屈服，我已经熬过了那么多个孤独的长夜，挣脱了无数次死亡的召唤，我不愿意放弃任何活下去的可能......是的，母亲，您和父亲曾教我的，教我的那些做人的道理，曾让我无数次想过自首，甚至自杀，但我没有，我怕和他们说不清楚，我怕像今天这样有无数的人都认为我是在狡辩......我也不愿意自杀，我不敢自杀，我在那个恶魔的拳头下看到过太多次渴望被解救的眼神，也听到过他们的家人一句句咬紧牙根的哀求，是的，我当时已麻木得只想马上拿到他们的钱，我没有为他们做任何有利于他们的事，每一次我都像个旁观者，像个放在斩首台前示威的雕像，像穿在铡刀上的绳索，除了冷漠就只剩冷漠，除了冰冷就只剩冰冷，我现在都不敢肯定地说我是害怕他对我的拳脚相加才那么做，但是那些我看到的和听到的都让我热切地渴求活着，都让我感受到活着才是人生的唯一目的，哪怕活得像下水道的老鼠，像热锅上的蚂蚁，我都得活着。是的，我在那个人性的试炼场活了下来。因此，我放弃了每一个去自首的想法，也放弃了每一次绝望后的自杀......父亲母亲，对不起！我对不起你们给我的这身血肉，不配成为你们的女儿......
我有罪！我最大的罪过就是当时愚蠢地以为离开他就会失去一切，甚至死在他的手中，可这二十多年来，我哪天不是一个人？如果能在那任何可以离开的时刻坚定地离开，后来发生的一切想必就与我无关了，我今天就......人生没有如果，他们已经对我进行了判决，好多个绕口的罪状甚至让我对那个罪人感到无比陌生。我只知道，我已被剥夺了一切作为人的权力，他们对我的罪行说那么斩钉截铁，那么笃定，我除了吼几声不服之外，我还能说什么呢？又能说什么呢？我只能静静地等待那未知的死期......是的，我还是不想死，但我已经开始绝望，开始放弃，似乎也正是这放弃的念头，反而让这几天的我感到一丝解脱，而命运的无情魔掌也终于在我身上松懈了几分，尽管他一旦完全松开，我就会堕入深不见底的地狱。可......可他跟那群人一样，迟迟不做决定，好像他也习惯了我的抗争，还想继续欣赏我挣扎的样子......多荒谬啊！命运先生，我曾被恶魔当玩具，你也要把我当小丑吗？还是因为我是个柔弱的女人，不及那些男人的肌肉有力量，所以你没有反抗的担忧而尽情地把我玩弄？命运先生，我告诉你：我鄙视你！我看不起你！你不过是把我当作蚂蚁调戏的可怜虫！你不过是找不到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而来将我三番五次捉弄的蠢蛋！你有种去找阎王决斗啊！去抢过他手里的生死簿，把我们这群蚂蚁的死期划掉啊！......我不认命，我就算死也不会让你的阴谋得逞！
......
查房的人要来了，不能再写了，也没什么可写了，我已经用这颗颤抖的心对我所有的过去进行了反思忏悔，就这样吧，但愿下辈子我还能做女人，能有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来生的，亲爱的，即便是爱情，也请不要跟一个男人远走高飞；即便是死，也要和亲人死在一起，而不是死在这冰冷无情的监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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