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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赤壁赋》为什么评价更高?

《后赤壁赋》为什么评价更高?

作者: 若亦书 | 来源:发表于2020-03-09 21:17 被阅读0次

    在《赤壁赋》的整整三个月之后,又一个月色撩人的夜晚,苏轼又和朋友泛舟长江,饮酒作乐去了。苏轼为此写下《后赤壁赋》,和上一篇《赤壁赋》联成双璧。

    在普通人了解的苏轼文章里,《赤壁赋》比《后赤壁赋》更出名,但在古人的文章评价体系里,《后赤壁赋》的文学成就,却要高过前一篇。那么它究竟高明在哪里呢?

    书亦泽

    《赤壁赋》夹叙夹议,本质上是一篇议论文,用华丽的文采包装荒唐的哲理;《后赤壁赋》是一篇标准的记叙文,只叙事,不发议论。

    所以乍看上去,《后赤壁赋》显得有些寡淡乏味,毕竟全部的事情经过无非就是几个穷文人泛舟饮酒,并没有什么跌宕起伏、峰回路转。

    但是,在古人的评价体系里,寡淡乏味也许才有所谓“真味”,这就是《老子》那套“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的道理。

    用平铺直叙来“蕴含”哲理一定比用对话体直接讲述哲理来得高明,这就是《后赤壁赋》高于《赤壁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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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的写法,哲理隐现在若有若无之间,在可以解读和无法解读之间,最直接也最低级的好处就是让人挑不出毛病——即便《赤壁赋》和《后赤壁赋》讲的是同样的道理,但我们只能说前者荒唐,却没法说后者荒唐。

    后者到底荒唐与否,只取决于读者的悟性,作者不担任何责任。

    所以读《后赤壁赋》,读者最需要具备的禀赋就是“妙悟”的能力,所以在后世的文学派系里,注重妙悟的性灵派会把《后赤壁赋》摆在比《赤壁赋》更高的位置,所以对禅宗的着迷的人也会给《后赤壁赋》更高的评价。

    对于我们来说,理解这两篇文章之间的区别,正是理解古代评价体系的一大关键。

    书亦泽

    《后赤壁赋》的开篇,依然是记叙文的三要素:时间、地点、人物。

    “是岁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将归于临皋。二客从予过黄泥之坂。”

    十月十六日,苏轼从雪堂回临皋,两个朋友和他同行,一起经过黄泥坂。雪堂和临皋都是苏轼的住处。

    苏轼才到黄州的时候,寄住在定慧院,然后全家搬到临皋亭。所谓亭,并不是亭台楼阁的亭,而是官方驿站,大约相当于今天的招待所。

    宋代官员走水路经过黄州,通常都会住在长江岸边的临皋亭里,所以苏轼并不寂寞。

    苏轼在东坡种田的时候,在田间盖了几间房子,取名雪堂。既然经常要去东坡种田,所以临皋亭和雪堂就是苏轼的两点一线。

    黄泥坂是一个土坡,位于临皋亭和雪堂之间,是苏轼“上下班”的必经之地。

    书亦泽

    这一天大约是干完了农活,天快黑了,苏轼和两个朋友看到“霜露既降,木叶尽脱,人影在地,仰见明月”,所以准备潇洒一下,但是,既没有酒,也没有下酒的小菜,这可怎么办呢?

    一个朋友说:“今者薄暮,举网得鱼,巨口细鳞,状如松江之鲈。”已经从江里网到了鱼,不缺下酒菜,接下来的任务就是找酒。苏轼一行人回到临皋亭,找女人想办法。

    苏轼的妻子说:“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需。”酒也有了,还给我们留下了“不时之需”这个成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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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苏轼和两个朋友带着鱼和酒,又跑到赤壁之下快活去了。这个时候,“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这几句话又给我们贡献出“水落石出”这个成语。

    接下来,“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总能从熟悉当中看出陌生,这是高超的审美能力。

    明明距离上次《赤壁赋》的情景只过了短短三个月,但是故地重游,江不再是当初的江,山也不再是当初的山,一切都是全新的。

    这自然会让我们想到《赤壁赋》里边的名句:“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而天地曾不能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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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上我们就会产生新的理解:如果把普通人换到苏轼的处境,困守黄州一隅之地,每天看到的都是同样的景物,要不了多久就会感到乏味。

    但苏轼偏偏能从相同之中看到丰富的变化,所谓同样的景物,在他的眼里,每天都有变化,每天都很新奇,所以日子一点都不乏味。

    乏味还是新奇,显然不取决于环境,只取决于人心。这种心态的极端形式,就是哈姆雷特的那句经典台词:“即便把我关在一只果壳里,我也会把自己当做一个拥有无限领土的君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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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真是难能可贵的心态啊。新奇感诱惑着苏轼“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龙,攀栖鹘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专挑险峻的地方攀登,把两个朋友远远抛在了后边,一个人“划然长啸,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用力喊出声,听声音在山谷中回响,应和着风声和水声。

    这个时候,“予亦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凛乎其不可留也。反而登舟,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

    忽然间悲从中来,这才对险峻的环境产生了恐惧,连忙回到船上,但内心的震荡久久不能消失,听任小船在江水中漂流,漂到哪里就停到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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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你熟悉《庄子》,应该马上就能想到,“不系之舟”是道家哲学的一个经典意象。

    多年之后,苏轼回顾平生,说自己“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自题金山画像》)。

    “不系之舟”随波逐流,完全不由自主,人生何尝不是如此呢?自己真正能够把握的,也许只是命运里边很小的一个份额。

    我们从纯文学的角度来看,“反而登舟,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和“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哪一个更高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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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显然是前者,因为它只是写实,既不抒情,也不发议论,但写实写出来的情境可以被看成一个意象,于是,从意象出发,该抒的情其实已经抒了,该发的议论其实也已经发了。

    这样的文字,正是古代文论最推崇的“不着一字而尽得风流”。所谓“不着一字”并不是说什么字都没有写,而是说并没有在客观写实之外附加任何主观的文字。

    所以,当你理解了《后赤壁赋》这样的妙处,就能理解中国古代文学的精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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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疑真疑幻的想象空间

    苏轼就这样乘着小船顺水漂流,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半夜,四野一片寂静。

    就在这个时候,“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衣,戛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有一只鹤从头顶飞过,在一声长鸣中掠过了小船。

    在这一句里,重点是“玄裳缟衣”,字面意思是黑色的下衣和白色的上衣,显然是在形容这只鹤的模样:身上全是雪白的羽毛,尾巴的部分是黑色的羽毛。

    貌似只是很平常的比喻,但苏轼接下来讲:后来朋友走了,我也回家睡了,睡梦中看见一名道士,披着羽衣,在临皋亭下和我打招呼。

    书亦泽

    道士不肯自报姓名,我忽然明白了,对他说道:“昨晚飞过我头顶的原来就是你啊!”道士一笑,还是不说话,而我忽然惊醒,开门张望,却看不到他的踪迹。

    《后赤壁赋》到此结束,留下一个亦真亦幻的想象空间。道士的出现,使“玄裳缟衣”从比喻变成了写实,仙鹤的羽毛幻化成道士的羽衣。

    所有这些描写,依然只是写实,但是,就像“不系之舟”一样,依然可以呈现出丰富的引申义,因为鹤鸣是一个非常经典的文学语码。

    鹤鸣作为文学语码,出自《诗经·小雅·鹤鸣》,一开头就是“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说鹤在野外鸣叫,声音传得很远,比喻贤人虽然隐居,但声名远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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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首诗的最后,就是我们都很熟悉的成语“它山之石,可以攻玉”。鹤所比喻的隐士就是它山之石,国君应该把他请出来做官,因为他很有能力,“可以攻玉”,能做大事。

    《鹤鸣》这首诗在传统的诗歌分类上属于“招隐诗”,顾名思义,是劝谏统治者招揽那些隐居的贤人。

    当你读出了这个语码,就会知道在隐喻的意义上,“戛然长鸣”的那只鹤其实正是苏轼本人,他正是“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渴望着能被朝廷起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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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苏轼真的说出了这层意思吗?如果你这样去问苏轼,他一定会回答说:“哪有嘛,《后赤壁赋》的所有内容都只是写实罢了。我真的见到了那只鹤,也真的梦到了那名道士。”

    书亦泽

    2020/0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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