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大伯母走了，我在场，大伯母走得时候一句话也没交代，只是一直望着窗外流泪，满屋子的人看着都心酸。等泪流干了，大伯母闭上了眼睛，没了呼吸。
我记忆中的大伯母一直都是沉默寡言的。小时候过年，孩子们总喜欢一起去各个亲戚家闹，讨吃的、讨喝的，可唯独在大伯母家，连一向最爱闹的孩子也都乖乖的拜了年烧了香就赶紧走了，因为我们都害怕大伯母。
她很少说话，凡我见到的，她除了洗衣做饭就是站在窗口望着大门发呆。她的眼睛很大很漂亮，只是望着大门的时候眼里总好像装满了心事，沉甸甸的。
大概她喜静，所以她家里很安静，很少有说话声，就是饭做好后喊吃饭也是走到那人身边低低地说一声。久而久之，这沉闷压抑的气氛就使得到她家串门的孩子越来越少，我们一致认为大伯母是不喜欢孩子的，因为从没见过她像别的母亲一样抱着自己的孩子“吧唧”在脸上亲一口再叫声宝贝。
到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让我觉得她是一个恶毒的母亲。事情发生在她女儿身上，也就是我表姐。
表姐高中毕业后就去了外面打工，22岁时遇到一个男生，两人谈了三年恋爱，25岁时那男生向我表姐求婚，两人决定结婚。按乡俗男方到表姐家商量两人的亲事，原本以为会很顺利，因为表姐已经提前将这事在家里说了，大伯父同意，大伯母也点了头。可在男方家的人来了之后，大伯母提了一个很无理取闹的要求，她要求表姐需先嫁给一个陌生男人生两个孩子，再由男方接表姐回家成婚。男方家的人觉得这个要求很荒诞，怀疑大伯母有神经问题，它们齐齐看向表姐，表姐也被母亲的这个要求吓到了。
表姐觉得母亲是故意的，这个母亲自她记事起就没再抱过她，也没有像别的母亲一样和女儿说悄悄话。她曾偷偷的问父亲自己是不是抱养的，却被父亲狠狠的骂了一顿。表姐很愤怒，她腾的站起来恶狠狠地瞪着母亲，在一旁的大伯父赶忙站起拉着大伯母回了房间，把大伯母锁在了里面。没了大伯母的无理要求，婚事谈得很顺利，很快表姐就结婚了。可三日后的女婿回门出了岔子。
回门那天，大伯母鲜少的关了大门，以前无论日夜，她坚持从不关大门。表姐和表姐夫到了家门口发现大门紧闭，也楞了。给屋里打电话，是大伯母接的，她只说了一句话，你不听我的要求，我没你这个女儿。挂断电话时，表姐听到了大伯父的一声叹息，也无奈也悲伤。
那天表姐是哭着走的，她不懂也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到了这种地步，也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会提那种无理的要求。
表姐刚嫁过去的几年过年的时候也会回来，和表姐夫一起 提着大包小包，可每次面对的都是紧闭的大门和屋里传来的大伯母的冷冰冰的声音:
“你不听我的要求，我就没你这个女儿。”
亲戚们都劝大伯母别这样为难自己的女儿，大伯母不说话，又去劝大伯父，可大伯父只是叹一声气。后来表姐没有再回来，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了。
一切又归为平静，大伯母依旧不说话整日望着窗外。
直到大伯父去世。
大伯父是爱酒之人，每日除了上班就是喝酒，坐在沙发上，一口接一口，我总觉得他喝的好像不是酒，而是这世间的愁。
大伯父死于脑溢血，从病发到没了呼吸不过一分钟，医生说大伯父因饮酒过度早就透支了身体，这种病发很正常。
大伯父的死给家里蒙上了一层阴影，每个人的表情都很严肃，除了大伯母，她的表情一直很轻松，像是终于放下了一个很重的包袱。
大伯父出殡那天从坟里回来，一路上大伯母都蹦跳着，像个得了糖的孩子，脸上的笑容挡也挡不住。那是我第一次见大伯母笑，她笑的样子真好看，像白茫茫的大雪里盛开的红玫瑰，仿佛岁月从未曾在她身上留下痕迹，鲜红的嘴唇一咧，便胜却人间无数。
大家都觉得大伯母疯了，为防意料之外的事发生，大家一致商量后，决定派人看着大伯母，我自告奋勇。
我搬到了大伯母家。那之后的几天，大伯母一直在收拾东西，她拿了好几个大行李箱出来，把东西往里面放，一向井井有条的大伯母突然像个孩子一样笨拙，不知道要往里面放什么东西，拿起这个放下那个，又拿起另一个。收拾了几天，最后她却提了一个最小的行李箱出了大门，那是我第二次见大伯母出门，第一次是大伯父出殡。
她提着行李箱小心翼翼的跨过门槛，低着头一步一步地走，既急切又缓慢，她是朝着车站走的，大概是要回娘家。也是，大伯父走了，女儿又被她气得不回家，儿子在外工作，她和我们也不亲近，这里已没了她的牵挂。不过那天她还是回来了，太久没出门，她忘了坐车要付钱，她没钱！
她是一路小跑回家的，进门就打电话，不知电话那头是谁又说了些什么，我只看到大伯母的脸色由红润到惨白，语气由急切到恳求最后竟啜泣起来。
挂断电话，她瘫坐在地上，眼神呆滞，眼泪不断的涌出眼眶，顺着她白皙的脸庞低落在地板上，她在瞬间变得苍老起来，岁月终究没有饶过她。
那以后大伯母没有再碰那个行李箱，也没有再出门，她把它放在墙角，抬眼就能看到，转身就会忽略。她仍旧不说话，但没有再站在窗口，而是整日呆坐在沙发上，眼里空洞洞的。每日的三餐减成了一餐，也是由我提醒着才吃。她的身体快速消瘦，皮肤开始变得松弛，每过一日都像老了一岁。
终于，在大伯父走后的两个月，大伯母走了。
亲戚给大伯母的娘家人打电话，告知这个噩耗。当天，大伯母家就来了人。那是个身材高大却满脸泪痕憔悴不堪的男人。
他破门而入，直奔大伯母的床前。那男人慢慢地抬起手抚上大伯母的眉，一下一下，突然他大声哭起来，嘴里一直在重复着一句话，含糊不清，他轻轻地抱起大伯母，转身，一步一步地走向门外，路过我身边，我听清楚他说的是，我带你回家。他抱走了大伯母，后又打来电话解释说大伯母生前曾交代死后想葬在家乡，亲戚们也就没再管。
后来，我被交代负责收拾大伯母的遗物并送回她的家乡，我这才有机会得知大伯母的一生是怎样的。
去到大伯母的家乡，我带了束花去看大伯母。在她坟头我见到了带走她的那个男人，他在哭，望着大伯母相片的眼睛里，深情和愧疚一览无遗，他平静的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一个他和大伯母的故事。
原来大伯母是个孤儿，她并没有娘家人，男人是她的青梅竹马，她从小在他家长大。到了成亲的年纪，他还迟迟不向大伯母提亲。大伯母问他，他说在他家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嫁到他家的女子都必须先与一个陌生男子成婚并生育两个孩子，再由他家人接回来。如此荒唐的理由大伯母却信了，跟着前来迎亲的大伯父走了。
而事实却是男人家做生意欠了大伯父一大笔钱，还不起，大伯父来催债时看上了与男人站在一起的大伯母。大伯父提出要求:只要他家能将大伯母嫁予他，这债便一笔勾销。一开始男人并不同意，后来迫于父母的压力，点头同意了。大伯母临走时，他曾许诺她一定会接她回来，可到后来，男人在父母的安排下娶了现在的妻子，接大伯母回来的许诺也就没了着落。
大伯母嫁过来之后任劳任怨却从来不笑，一开始大伯父还买了好吃的好玩的回家逗大伯母笑。
后来大伯父去了一趟大伯母的家乡，回来之后也就不再往家里买新奇东西了，他大概是知道了这一切，可男人的尊严不允许他再把大伯母送回去。在那个年代离婚绝对是件天大的事，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了下去。
噢，原来如此，我终于明白为何大伯母终日站在窗前了，也终于明白大伯母为什么对家里的事勤勤恳恳却总像是在替别人经营家庭。
我忍不住想骂这男人，他辜负了大伯母多年的苦苦等待，可又不知道能骂什么，骂他不够勇敢还是骂他薄情，想想大伯母望着窗外的眼神从期盼到绝望，又觉得无论骂他什么都不够解恨。看着他苍老的脸庞，又觉得他也是个可怜人。我想这个故事他可能谁也不曾说予，今日讲给我也是心里承受不住了，想找个倾听的人罢了。
“那日大伯母是给你打电话了吧，你为什么不来接她回去？”
男人哭得说不出话，我静静的站了会儿，转身走了。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大伯母是愚蠢的，愚蠢的遵从男人那个不可理喻的要求，但大伯母也是执着的，执着的相信那个男人会来接她。也是，除了愚蠢的遵从和执着的坚持，她不知道该怎样维护她那可怜的爱情。她没读过书，不认识一个字，她想的一辈子都要依附这个男人，她只有相信。
来之前，我打开了大伯母收拾好的那只小行李箱，里面只放了一套老式红嫁衣。上面绣的鸳鸯。母亲说那是大伯母的陪嫁品，但从没穿过。
我想她大概是想她终于要回去了，他不来接她她也要回去了，而这套嫁衣她是要穿着嫁给他的。
却没曾想到那天的电话那端传来的是他已结婚生子的消息，她没了回去的理由，也没了回去的借口，这个美丽的人儿死在了她的爱情里。
回去后，我把这个故事讲给了表姐，表姐哭得泣不成声，她理解了母亲为何从不与他亲近，理解了母亲为何会提那种无理要求，理解了父亲为何总是望着母亲的背影一口一口地喝酒，眼里的痛终年不化。后来，她去了大伯母的家乡，见了那个男人，探望了大伯母。她在回来的路上给我打电话说偶然遇到的那个男人的妻子，像极了她母亲。
大伯母一生都沉默，沉默的等待，沉默地想象她那无望的爱情，最终她沉默的离开了。无法批判她的爱情是好是坏，只能祝愿她下辈子能遇到一个勇敢的男人，能与她一起经历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
也希望那个男人能好好对待他现在的妻子，好好过剩下的日子，我想这也是大伯母的心愿，毕竟她是那么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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