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心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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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孙头是最能讲故事的人，每天上工时刚聚在一起他肯定就会讲起来。今天又是。

“昨天做梦，一生气杀了人了，然后就去自首，接着是审判，坐牢，所有的一切就跟真的一样一样，都能觉到我的脖子后面警察鼻子里呼出的气，放电影似的，整整做了二十年的牢，出来后感觉都要入土了。一睁眼才早上六点钟。”

老孙头五十来岁，成天乐呵呵的，脸上一点儿也看不出来有什么烦心事儿。不过，在这个工地上高空作业又这么大年龄的就只有老孙头一个，其余全是像我们一样的小伙子，老孙头这样的不是在食堂就是管仓库。当然，高空作业钱是要多得多。每次领到工钱我们这一帮年轻人总要去饭店里搓一顿，就是平时也不喜欢吃工地食堂的饭，都是几个人凑钱下馆子去。老孙头却是小气的很，从没见他去外面吃过饭，晚上偶尔一起逛个街，零食什么也都是我们请客。有时在宿舍喝酒，我们买了酒来让他出包花生米做下酒菜他也不肯，直接跑去食堂讨几根黄瓜来，一人一截。就是节庆日发的一百块过节费他也要寄回家里去。老孙头还总爱占别人的小便宜，我们这些人的电话费总是打不完，每次往家里打电话老孙头都要借别人的手机使，自己的手机从来只当闹钟用。别人有不喜欢穿的衣服鞋子，不管合适不合适他都要缠着讨了来，自己买的永远是地摊货，十块钱两条的裤子他还嫌太贵了，非要跟别人磨下五毛一块来。

但是，我们并不讨厌他。老孙头人缘挺好，干起活来很实在，不惜力气，做完自己的那份还总会帮帮别人，而且又很健谈，不管合不合得来跟我们这一天到晚有时间就趴在手机上的年轻人也能哇哇不断地说上一整天。他似乎总有话说，而说的话却又不是招人烦的那种无聊的废话，总是很新奇，几乎全是一段段的故事，似乎他矮矮壮壮的身躯就是用故事浓缩而成的。我同他很是谈得来，常在一起聊天。

今天开始我们的这个工地就收尾了，还有两个多月才过年，很可以玩上一段时间了。听人说老孙头前几天就联系好了另外一处工地，这边一完就过去。他老乡说每年老孙头都要干满整整一年才回去，在家里过个年又早早出来了。

晚上，我们几个照常在小酒馆里喝酒，喝到一半同宿舍的小刘说话了，他似乎一直憋着呢。“今天老孙头找我借钱了。”“为什么？”“我也是听说的，可别传出去啊，他儿子给他来电话说自己在上海打了人，打得还不轻，都上了法院了，说是要赔十万，否则就得进监狱。”“真的假的啊？”“肯定是他儿子又骗他钱呢，不知道都骗了多少次了，有次听说是和人合伙做生意，赔了，那人跑了，账全算在他儿子身上了。这次又是打了人。都是假的，老孙头肯定也知道的。”“那他还给？”“有什么办法，那是他儿子啊。”“我们关系这么好，他怎么不找我借啊。”“你又不是他老乡，老孙头这人啊，太实在，只会找同村人借钱。”“这事千万不准传出去啊，老孙头特意叮嘱我不要让别人知道的。”

小刘和老孙头一个村的，他弟弟和老孙头的儿子还是同学。老孙头自己从来不提家里的事，就是汇钱也总是背着我们去。这些事情我们很难相信，但小刘继续讲开了：

老孙头有一儿一女，女儿刚上了大学，老孙头一直说不想让她上的，女孩儿家上个高中就行了，结果偏偏就考上了。想重点培养儿子吧，儿子忒不争气，小学时成绩挺好，一进中学竟拜上了把子，喝酒打架，后来都没法去上学了，转了几处学校，怎么都上不去了，初中都没毕业。这么小总不能就这么废了，花钱办了个毕业证，送进了县里的技校，学了一年电脑。又是不老实学，老师隔几天就要往家里打电话说你儿子又不见了，他妈就火急火燎跑去县城里找。有一次他妈找了三天都不见踪影，哭着打电话给老孙头，老孙头大老远就从工地跑了回去，两口子把个县城翻个底朝天，终于在一间没挂牌子的小网吧里找到了，又不舍得打，只好自己哭了一场，还是把儿子送去了技校。好歹总算毕了业，学校安排在南方一家工厂打工。工资根本就不够他花的，月月都要向家里要钱，老孙头就在工地上按月给儿子打钱。就是这样，也只干了半年就跑回来了。在家里闲了一个月，突然说要学开车。花了钱，学成了，什么也不去做，成天跟了一帮子混混在县城里闹。老孙头没办法，狠下心来咬着牙把将来给儿子娶媳妇的积蓄全拿出来，买了一辆车，让儿子在县城跑跑黑车，总算是件事儿。谁知，才半个月，儿子就把一辆外地车给砸了。几天后儿子开车去了上海，转手就把车给卖了，窝在上海不回来，说是怕老爸打他，自己就在上海打工了。

我们唏嘘了好一阵，在街上吹了一会儿凉风才回去。老孙头正一个人看电视呢，见我们回来，乐呵呵地聊起刚才看的有趣的新闻来。我挨着他坐下来，看到他的鬓边头发几乎全白了。真不敢相信，那样壮实那样成天乐呵呵的老孙头竟是这样苍老的一个人。

老孙头见我坐下来了，有些兴奋地转过身来，面对着我，从脖子上掏出一块红色的石头来，石头是心形的，很漂亮。老孙头兴致勃勃地对我说，知道吗，这是孝心石。

“真正有孝心的人，死后魂魄会化为红色的石头，就是孝心石，能保佑佩戴的人身强体健、长命百岁。这可是儿子专门从上海带给我的。”老孙头满脸骄傲。

我摸了摸这块缠绕着老孙头体温的红色石头，不过是十块钱三块的地摊货。我什么也没说，默默地虔敬地还给他，老孙头接过来，小心翼翼又放回怀里去。

“这块石头灵着呢，你看我现在的身体，一点儿也不输给你们这些小伙子！”老孙头卖力地曲起右臂，用左手捏了捏鼓起的肌肉，嘿嘿笑着说。

一星期以后，工程完工了，老孙头去了别的工地，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我也没有他的联络方式，不知道他这会儿又在哪里给年轻人们秀着肌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