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太老了。
他太老了,老到随时会化作一抔黄土,洒落在风里。他的皮早已褶皱的不成样子,像是被风干了的鱼皮藏在经年的岁月里,一拿出来立马氧化。血管藏在经脉里,青筋暴起,按下去都是筋的血肉,软软的,在整条胳膊,或是整个人身上,只有筋脉是柔软的。不过它更加脆弱了。他脸上的沟沟壑壑,纵横交错,没有谁能经得起时光的鬼斧神工。他的背更弯了,已经快要与地面平行,那孱弱的身子即便是那第三只脚(拐杖)也快要撑不住了。他的手他的臂膀已经快没有力气了,身上伤痕累累,却无一人为他上药。
他,快不行了。
他的身边只有他一个人。孑然一身,形影相吊。何其悲凉!他浑浊的眼睛偶尔透出一丝光亮,吃力地把头挪起来,满满地,满满地,瞄一眼那条小路,然后崩不住的迅速回落。他的脖颈没有那么大的力气。浑浊的目光里的那点光亮也迅速堙灭。昔日的小路,现在早已杂草丛生。除了他,再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够记得那里曾经是一条小路。旧苑荒台杨柳新,菱歌清唱不胜春。这里的草已不知是传到第多少代了,而它们的这一代也又要埋于黄土了。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而这里花代代开,代代落,人没有不同,只是没有人。
只是没有人。
他老了。他不时的在温暖的阳光里回到从前。人老了总是猝不及防的陷于回忆,无法脱身。而他也不想脱身,没了这回忆,他还能干什么呢?
他又眯上眼。
他累了。
他又跌进了那时空的漩涡。
他曾经是不可一世的小子。仗着年轻的身骨,不怕那狂妄的风,因为他比那风更狂妄;不怕那磅礴的雨,因为他比那雨更磅礴;不怕那彻骨的寒冷,因为他耐得住。他就那样不可一世的立于天地间,等待着他该承担的责任。
终于,他的怀抱里住进了爷爷,住进了奶奶,住进了爸爸妈妈还有俩个可爱的孙女。也住进了欢乐。他依旧站在风雨里,站在严寒里,更加顶天立地。不过这一次他的心再不是那狂妄的不可一世的。他的心柔软极了,比那小孙女爱吃的棉花糖还要柔软。他的脊梁背上背着责任。他守护着他们。为他们遮风蔽雨,也挡严寒酷暑。他像山一样定在那里,像树一样立在那里,像仙人掌一样把根扎在那里,深深地扎进沙漠深处。都是稳稳当当地。妈妈做的饭香味徐徐的往上走过,轻萦鼻间,比栀子花更沁人心脾。奶奶的呼唤声从风里传过来,更加慈祥。爷爷的咳嗽声,爸爸的呵斥声,小孙女的笑声也像一串银铃般铛铛的响过来……
忽然,世界仿佛重新来过一般,一般的寂静。这里只有花,只有草,只有蝴蝶,只有蜻蜓,还有那山水……
上帝重新创造了人间……
——据报道,一孔百年的老窑洞终于经不起最后的暴风雨,轰然倒塌。
当然,这只占据一个最小的最不起眼的版面。现在,谁还看报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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