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中喃喃自语的孩子有福了。
因为你同时拥有了两个在世界上消失了很久的宝贝:寂寞,和喃喃自语。
女儿如云出生时,我还在一所山村中学教书。早先因为偏爱幽静,就在三面环竹的山脚边建了房子。每天下班,两个人就静静地享受音乐、书籍,和窗外竹叶在风中的呢喃。但是,随着女儿渐渐学会走路,学会说话,妻子就开始担心起来:“是不是太冷清了?没有别的孩子,会不会让女儿养成孤僻的性格?”
我当然也有这种担忧——毕竟对生命的复杂性,对于童年和成长的无穷奥秘,谁也不敢说他真的了若指掌,绝不会出错。但是,这个问题是不是也可以这样来理解:寂寞,究竟会给一个幼小的孩子带来什么?或者反过来:喧闹,究竟会在成长的岁月中留下什么?
事情总有着正反两面,而绝少只是单纯的好与单纯的坏,在这份童年的寂寞里,小小的如云将失去什么?又将拥有什么?
在孩子的成长中,总会有许多矛盾让父母们左右为难的事。譬如色彩鲜艳的玩具最能吸引儿童的注意力,但是,“五色令人目盲”,过多地玩这种精致的、鲜艳的玩具,孩子就难很再从一堆沙粒、几张树叶中获得快乐了——可是,难道那堆沙为城又将它推倒的游戏,比抚摸一张色彩鲜艳的纸片要少一些快乐吗?难道仅仅一堆沙粒就足以兴高采烈地玩上半天,不是比抱一个漂亮的波比娃娃或者握一支仿真步枪更能培养一个孩子的创造力与想像力吗?
是的,童年可以这样度过:热闹的街市,麦当劳和肯得基比邻而居,你可以中午在M大叔那里啃鸡腿,傍晚再到KFC大伯那里要一个蛋筒和一对鸡翅。童年可以这样度过:彩色的滑梯,热闹的音乐,永远不会END的电视卡通片,一堆堆来不及消化的节日礼物,每个星期的盛装演出……
但是,童年也可以这样度过:简单的庭院,没有眼鼻的布娃娃,古老的游戏,母亲或者祖母轻轻唱出的童谣与儿歌(虽然她们的声音,确实没有鞠萍阿姨那样甜美),长长的宁静下午,长长的田间道路,无穷的狗尾草,冉冉下落的夕阳……
这后面的童年,是干如云“只能如此”的童年,是我曾经能够梦想的最好的童年,也是华德福教育为他们的孩子们刻意选择的童年。
我的童年比它还要贫瘠得多。我曾经在一篇名叫《一衰烟雨任生平》的30小传中这样写道:“蒙文化大革命恩典,童年尝过饥饿、疾病、孤独、愚昧。没有儿歌,没有童谣,没有故事,没有零食和音乐,没有书籍,缺少食物,缺少‘爱’、‘关怀’等今天时新的词。除了越来越少的麻雀,见不到鸽子;除了满地的狗尾草,没有见过玫瑰、百合、郁金香……于是,总是在梦想着这一切带有魔力的词语,直到今天。 9岁时上了村里的小学,所教的老师小学也未毕业,应了一句俗语,就是‘七岁养八岁’,也就这么养大了,认得了不少字,虽然没一个是读准的,却学会了蒙着读任何有字的纸。于是就蒙着啃了一本父亲从地主家抄来的《水浒》。 就这样,半部《水浒传》陪伴了我的整个童年……”
就是这样的童年,至少让我在一生中能够坦然面对清贫与宁静,在清贫中学会发现一棵草一朵花的丰富性,在宁静中学会靠白纸黑字创造一个想像的世界,并在那里,种植任何美丽的花,遇到任何美丽的公主,战胜任何强大的敌人。
在贫瘠的童年中我还经常做的一件事,是给更小的孩子讲故事。当时弟弟还很小,就成了我讲故事的对象。我每晚给他讲故事,信口编出一个个光怪陆离的故事,就像是苏斯博士的绘本中《我看见了什么》中的那个男孩。在孩子的世界里,永远不会有一匹普普通通的马,拉着一匹普普通通的车;马会就成驯鹿,变成大象和长颈鹿,车夫会变成一个完整的乐队。我就这样日复一日地想像着,讲着,直到弟弟在旁边呼呼地睡去,我的故事还在飞翔,强盗们还在山下打劫,水里的珍宝还没有被孩子们发现……
后来,家搬到了宁波,如云频频地出入肯得基和麦当劳——当它就在你的面前,刻意地抵制将让它们成为真正的诱惑,而把它看成是最简单不过的事,它也就会被袪魅,不会使孩子在离开它的时候总是对它梦牵魂萦。这也就是为什么穷人的孩子会比富裕人家的孩子更难抵挡诱惑,长大后更容易成为物欲的诱惑与奴隶的原因。
但是,在宁波与成都,我都没有给家里安上电视。电视是这样奇怪的一种东西:表面上,是你握着遥控器,而事实上,所有的节目都已经决定,你无从真正地选择,你只能按规定的时间、规定的情节、规定的方式来悲与喜。当一个孩子一回家就急于打开电视,错过一个节目而手足无措、寝食难安的时候,其实已经是电视握着一个遥控器,而孩子,成了被它遥控的对象。而且在这个游戏中,你无需想像,来不及创造,你只能消极地快乐,就像一把把地吞剥好的葵花子,那种“嗑”的滋味,与你无缘。
华德福教育中,孩子至少在中学之前是不能看电视的,而且提倡全家拒绝电视和电视文化。然而我却买了DVD,因为我觉得像《小飞侠》、《绿野仙踪》这样的好片子,是无法完全用文字代替的,何况那些海盗的画面,奥兹国的奇境,也将成为孩子丰富自己想像的素材。那张《绿野仙踪》是英文版的,女儿还看不懂繁体的字幕,但是,她会一遍遍地看。我知道,她在锻炼自己的想像力,用想像将这些陌生离奇的画面,一遍遍地编织成一个故事;再重新拆开,重新编织。
还在车山岙的时候,女儿就开始一个人讲故事了。她没有弟弟,就选择一个布娃娃对听故事的对象,——或者是她妈妈,或者是一片树叶,这取决于她手头能够抓到什么。和我小时候一样,她的故事总是刚刚看过的童书童影的变种,或者是将教室里发生的事,一一地搬到家里来。有好几次,她将所有的玩具排成一个小组,然后,她这个“老师”开始对它们进行训斥与教育,我与妻子在旁边莞尔而笑:作为教师,我们太了解这些话语了,女儿几乎将它们一字不差地复述给布熊和绒毛狗们。
但是我和妻子绝不会打扰她的这些游戏,既不会抱着她表扬她真能干,也不会参与她一个人的游戏,武断地将故事改造得更严密与动听。从如云开始能够一个人玩的时候起,我们就约定:绝不打扰孩子的独处。虽然很多时候这对喜爱孩子的父母来说需要不小的克制力。
就在前几天,已经七岁正在上二年级的女儿突然将小时候背过的唐诗《风》编成了一个故事,讲一个风娃娃如何带着云儿和雾儿从春到秋地玩耍, “开二月花”、 “落三秋叶”、掀起“千尽浪”,让竹子“万竿斜”。因为女儿已经有周日写日记的作业,所以等她讲完了,妻子赶紧让她写下来。不一会儿,一篇300多字的作文就写成了。而其实,在她制作的“电影”里、贺卡里,和一些莫名其妙的纸片里,有着更多故事的碎屑,我并不急于收集,并不急于将它们铸成足以炫耀于世的“金蔷薇”。因为我深知,那些都将可能会破坏童年的纯粹与快乐,让这种寂寞中的创造,转变为庸俗的表演。
如云需要更多的时间,更长的“寂寞”和“清贫”。在车山岙教书的时候,我曾经遇到一个女孩,她一本本地写,一个人写,从不交给老师(因为她认为老师们不会理解,事实上也是),不敢希望获得写作以外附加的快乐,直到她遇到我。这时候,她已经准备好了,而我,只需给她一个足以点石成金的手指,让她将那些哭过笑过的故事,一个个地变为闪烁着光芒的传说。后来,在宁波,我又遇到了另一位寂寞的小女孩,她在遇到我之前,已经偷偷地写了十多万字——不包括她在还不会写字的时候,总是抱着一个布娃娃,一天天地给她讲那些大人们已经听不懂的故事。是的,她也准备好了,而且甚至可以说遇到“点化”已经迟了一些,因为那份寂寞与丰硕已经让她不堪承受,让她开始觉得岁月的沉重与寒冷了。
当一个孩子在寂寞中喃喃自语,这确实有点残酷,但它本身也是足够美丽的。只是,一次孤独还不能叫做寂寞,只有在长长的岁月里学会宁静,学会一种清贫与谦恭的思想,他才是从并不丰硕的岁月里,收获了一份最为珍贵的礼物。日剧《麻辣教师》里有一个叫野川朋子的女孩,她没有真心的朋友,从小为同学所不屑,只有她的布偶,才聆听她所有的诉说——当然,后来还有一个叫鬼冢的教师。但是,当这个受人歧视的女孩在选美的镜头前忘却整个世界,只对自己心中的“玩具”喃喃自语的时候,她竟然战胜了所有刻意雕琢的完美表演,赢得了观众最热烈的掌声——或许,是唤醒了每个人心灵深处都曾有过、但终于失落于喧闹岁月中的那一点点珍贵的寂寞。
2005年于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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