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晴上周过生日,他收到了一份最特别的礼物——一个超大的废纸篓。
废纸篓是他女朋友菁子送的。倒也不能说菁子刻意标新立异。事实上,辛晴真的想要一个超大的废纸篓,并且已经在菁子面前念叨了好几次。他是一个作家,一直保持着用笔和纸写作的古老习惯。同时,他又有着最顽固的完美主义,写下的东西只要稍有不满,那张纸就会不幸沦为被他丢弃的垃圾。因为他总是不停扔废纸团,家中的废纸篓总是很快就被填满。当他文思不畅的时候,甚至一天要倒五六趟废纸,这对于住在五楼步梯房的他可不是个轻松活儿。一个超大的——比如像菁子送的这个足有半个人那么高的废纸篓——就能很好地解决这个难题。此外,这个废纸篓造型时尚颜值很高,据说还是限量版,价格不菲,菁子下单的时候库存只剩一只了。作为礼物来说,它倒也勉强算得上称职。
有了这个庞然大物,辛晴写起东西来舒坦了很多,而且好像写作也变顺畅了。这让他的新小说进展很快,直到这个周五的晚上。
那是将近十点钟的时候,辛晴打算再写两页就上床睡觉。他起身冲奶粉的时候,忽然听到书桌旁的那个废纸篓隐约传来沙沙声。他以为是老鼠钻进废纸篓觅食,就猛地一跺脚。“沙沙”声消失了,却不见老鼠从废纸篓里逃出来。他冲泡好了牛奶,坐回椅子继续写,那窸窸窣窣的沙沙声再次响起。当低头向那废纸篓看去时,他惊得差点昏过去!
一个白乎乎的东西——对,此时也只能暂时称它为东西——正在吃力地试图从废纸篓里爬出来。
“啊!”辛晴尖叫一声瞬间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他后退几步,双手抱住脑袋,尝试着确认这是不是他的幻觉。毕竟,这段时间为了完成他的新小说,他日思夜想,有时甚至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
“叫什么叫,咋咋呼呼的,吓我一跳。”一个声音竟然从废纸篓传来。
辛晴感觉到脑袋几乎要炸裂了。他强作镇定,缓缓挪动脚步靠近那纸篓。这次他看清楚了,那东西是纸做的。确切地说,它是由自己扔掉的废纸做的。因为他清楚地看到,那些纸上全是自己刚刚写下的句子。而这个东西呢,长得也真是够奇特。它的身子就像一只奶猫那么大,脑袋像大象,脑袋两侧也长着大象式的扇叶一样的耳朵,却没有大象式的长鼻子,甚至可以说,它没有鼻子,只是在鼻子的位置长着两个小孔。它也没有大象那样的长牙,上下两排牙齿看上去就像锯齿。它的身子滚圆有点像茄子,手脚又细又长。它没有尾巴。
“妖怪!”辛晴失声嚷道。
“怎么,没见过妖怪吗?”那东西终于整个儿爬出了纸篓,跳落在木地板上。它看上去就像一件蹩脚的折纸作品。
“妖怪怎么了,我就是一个纸做的妖怪,简称纸妖。”纸妖双手抱在胸前,满不在乎地说。它的嘴角下垂,眼睛透着怨气十足的光。
“你......是怎么来的?”辛晴紧缩痉挛的嗓子竟然还能发出声音,这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还不是你做的?”纸妖指着自己身上的那些笔迹说,“瞧,这些就是证据。”
辛晴正要说些什么来撇清自己和这怪物的关系,纸妖已经轻灵地一跃上了书桌。
“可以嘛,喝牛奶呢,我也要喝!”纸妖望着桌上那杯牛奶说。
“啊,你确定?”辛晴大脑一片空白,说出的话几乎都是舌头的自动反应。
“当然确定!”纸妖叉着腰霸气十足地说道。
辛晴被他的气势震慑到了:“好,我这就给你冲。”
“冲什么冲,我说的牛奶是这个!”纸妖指着书桌上的一瓶墨水说道。一边说着,它一边就走过去开始拧墨水瓶盖。可它的细胳膊怎么也拧不开,急得它直叫唤:“快帮帮我呀,蠢货!”
辛晴忙不迭地过去帮它拧开了瓶盖。纸妖端起墨水瓶就“咚咚咚”向嘴里灌起了墨水。不多久,半瓶黑墨水已经烟消云散。纸妖抹抹嘴,看到笔筒里的铅笔眼睛一亮:“啊哈,你这还有面包呢,不早说?”一边说着,它蹦跳着来到笔筒边,抓起一支铅笔就大嚼起来,就像在啃一根法棍面包。
“好吧,对于纸妖来说,墨水就是牛奶,铅笔就是面包。”辛晴想。
纸妖又吃下两支铅笔,喝了几口墨水,然后开始打起了哈欠。辛晴明白,接下来他需要为它张罗一个睡觉的地方。他在房间里倒腾了一阵,最终清空了一个装杂物的小竹篮,把它作为纸妖的卧室。纸妖对这样的安排倒也没意见,钻进竹篮,扯了张报纸做棉被,没多久就打起了呼噜。
或许因为辛晴是个奇幻小说家,曾经在作品里描写过无数的奇人异事,这件事虽然令他震惊不已,但他还是很快平复了情绪。只是,当他洗漱完躺到床上时,却怎么也没有睡意。
纸妖的呼噜声出奇的大。那是一种既像口哨又像刮风的声音。辛晴听着这声音心情无比烦躁,在床上翻来覆去。
这么折腾了半个多小时,纸妖的呼噜声消失了。辛晴渐渐有了睡意,正要睡着,却听到纸妖唱起歌来——
“纸妖纸妖,墨水当牛奶,铅笔做面包。我们横冲又直撞,就是这么的傲娇......”纸妖的歌声似乎全然不在调上,听起来刺耳又滑稽。
“喂!你能不能消停消停,让我睡个觉?!”辛晴压抑的怒气终于爆发。
“睡觉?你还没睡够吗?你可真懒啊!我们纸妖只要睡半个小时就够了。”纸妖漫不经心地说。
“你们是你们,我可不是什么纸妖!”辛晴吼道。
“我不管,我已经醒了,该干嘛就干嘛。”纸妖说。
辛晴咬着牙根“切”了一声,转身朝里重新闭上了眼睛。
纸妖唱够了歌,又开始讲起了故事:“我来给你讲个故事吧,哈哈。想知道我们纸妖是怎么来的吗?纸妖纸妖,我们当然是纸变来的。但是,也没有那么简单,不是说只要有纸就行,还需要特定的条件。有时候,是一颗流星划过的同时恰好有一棵树被砍倒。有时候,是火山喷发之后一粒火山灰掉到了废纸篓里。还有的时候,比如我的情况,是一个具有魔力的废纸篓里装满了纸团。嗯,我看你的这个废纸篓就不一般。”
“行了,别吱声了!我要睡觉!你是孙猴子变的也好,是哈利波特的魔法变的也好,与我无关!我不关心!”辛晴坐起身来,朝小竹篮的方向吼去。
纸妖斜着眼睛瞟了他一眼说:“哈哈,你想睡觉是吗?好的,我明白了。”
辛晴重新躺下,再次闭上了眼睛。
夜已经很深,辛晴迷迷糊糊,进入了半梦半醒的状态。忽然,他感觉到鼻孔一阵发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没多久,鼻孔再次发痒,又是一个喷嚏。两个喷嚏下来,他已经完全清醒,睁开眼来,竟看到那纸妖正用一根鸡毛在撩拨自己的鼻子。不用想,那鸡毛一定是它从书架上的鸡毛掸拔下来的。
“你不想活了是吗?!”辛晴恼羞成怒,一把将纸妖抓在手里。
“哎呀呀,放开我!我喘不过气了,轻点!”纸妖在辛晴手里挣扎着,情急之下猛咬了他的手腕一口。辛晴没想到纸妖的牙齿这么厉害,被咬的地方流出血来,钻心的疼。
“好你小子,不信我还治不了你了!”辛晴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起身来到书柜前。他的眼睛向书柜里扫了一圈,看到了去年在大理买的那条自己并不喜欢的项链。他一把抓起项链,将上边的细铁链拽了下来,然后就用它将纸妖的左脚缠了起来。没多久,纸妖就被囚禁了起来。铁链的一端拴着纸妖,另一端则拴着一个地球仪的基座。
收拾好了纸妖,辛晴从抽屉翻出创可贴对伤口做了简单的包扎,调整了一下情绪,重新回到了床上。迷迷糊糊之间,他预感到这个神奇的玩意儿不会让他省心。可是他又能怎么办?他不能将纸妖杀死,那样太残忍。他也不能将它丢掉,毕竟这家伙已经勾起了他浓浓的好奇......
第二天一早,辛晴经历了人生中最奇特的一次起床。他不是自然醒,不是被闹钟叫醒,也不是被鸟叫或者其他任何一种声音吵醒——他是被一股奇特的气味臭醒的。睁眼起床,他循着臭味而去,发现这臭味恰是那纸妖散发出来的。
“你怎么这么臭?”辛晴对纸妖质问道。
“还不是你害的?你把我栓在这里,我当然只能就地解决了。”纸妖揉着惺忪的睡眼抱怨道,同时瞟了身边一眼——在纸妖身边有一团牙膏一样的白色的东西。
“这是什么?你的粪便?”辛晴诧异地问。
“不然呢?”
辛晴一脸厌恶,扯了几张纸巾,开始清理那团白色的排泄物。虽然已经捏住了鼻子,但他还是能明显感觉到这波无坚不摧的嗅觉轰炸。那是怎样的一种臭味啊!如果说最顶级的香水气味层次丰富,前调、中调和后调各有千秋相得益彰,那么最无敌的臭味同样也有前调、中调和后调。纸妖粪便的臭味前调像臭豆腐、中调像被汗脚穿了两个星期没洗的袜子,而后调达到高潮,活像一只死去多时的老鼠的腐臭味。辛晴清理完毕的那一刻差点吐了出来。
然而,他完成这份苦差事之后并没能闲下来。虽然左脚被细铁链拴着,纸妖仍然将右腿搭在左腿上,后脑枕着双手靠在一本书上,用傲慢的语气说:“我饿了!”
“喂,注意一下你的态度,我给你吃喝是我好心,我可不是你的仆人!”辛晴忍不住抗议。
“好吧,请给我弄点吃的,面包和牛奶,不是你们人类那种。”纸妖仍然手枕着脑袋,翘着二郎腿。
辛晴摇摇头,拿起手机出了门。他来到附近的文具店,买了整整一大箱墨水和一大箱铅笔。当然,他挑的是最便宜的牌子。否则,他很快就会被纸妖吃到破产的。
然而,辛晴的权宜之计很快遭到了纸妖的抨击——
“这都是什么味道,吃起来像嚼甘蔗渣一样!”纸妖啃着一支铅笔说,一边啃还一边往外吐。它又喝了一口墨水,瞬间又将墨水喷出来:“真难喝,跟老北京豆汁儿似的!”
“你给我闭嘴吧,有吃的就不错了,我买这些不花钱的吗?”辛晴反击道。
纸妖抹了抹嘴说:“你在威胁我吗?”
“什么话,我威胁你?是你在挑剔我吧?请你搞清楚状况!再啰嗦我可不搭理你了!”辛晴忍无可忍。
纸妖撇撇嘴,没再吱声,硬着头皮继续进餐。在接下来的大半天时间里,它变得老实了一些。这也让辛晴得以腾出手来继续写他的小说。他用的是名牌墨水,现在他学聪明了,给钢笔吸好墨水之后他就将那瓶墨水锁进了抽屉。他知道,这东西对纸妖来说就是米其林大餐,它一定会背地里将它干光。
写小说的空隙,他开始思考一个问题——这个世界为什么要有纸妖这样的物种?出于一名小说家的职业习惯,他开始设想各种可能。比如,造物主想通过纸妖这种东西提醒人类,纸张某种程度上就是一种妖怪,它会不断地消耗森林资源,人类一定要控制好纸张的生产和使用。但想来想去,他还是觉得纸妖这东西存在于这个世界有些多余。
傍晚的时候,辛晴的写作告一段落,可他正要休息的时候,纸妖再次给他找了麻烦。
“喂,纸妖不是囚徒,纸妖需要四处走动,纸妖是个好动的物种!”纸妖靠在地球仪基座上冲辛晴嚷道。
“你保证不给我添乱,我就给你解开铁链。”辛晴说。
纸妖歪着脑袋想了想说:“这个应该......可以。”
辛晴走过去给它松了绑,并未留意到它的应承并不干脆。
重获自由的纸妖活动了片刻酸疼的手脚关节,很快就开始放飞自我。它细长的双腿弹跳力惊人,一会儿跳到书桌上,一会儿跳到台灯灯罩上,一会儿又跳到电脑键盘上。平平无奇的房间此刻仿佛成了它的游乐场。看着眼前活蹦乱跳的纸妖,辛晴不知为何忽然想起多年前的那一天。他从孤儿院出来,一路上看到什么东西都充满了好奇,什么都想摸摸,什么都想看看。是的,他从小就是个孤儿。
纸妖蹦跶了一阵子终于安静下来。毕竟,它才答应过不要闯祸。
这个时间按照惯例辛晴会去跑步。他快速地换好衣服,套上运动鞋出了门。利用跑步这段没有打扰的时间,他思考着接下来该如何处置这个怪物。他想着能不能把它送走。可是,一只猴子可以送回森林,一个纸妖该送到哪里?这么边跑边想,他忽然莫名感觉一阵不安。冥冥之中他感到纸妖又要整什么幺蛾子,于是结束了跑步,匆匆往家赶。
打开家门的时候,辛晴惊呆了——他发现自己不是回到了家里,而是来到了泽国水乡!整个家里已经积蓄了一尺多深的水。所有的水龙头都开着,水“哗哗”流淌不停。而那只纸妖正躺在书柜顶上,一边翘着二郎腿一边啃着一支铅笔,若无其事地“欣赏”着水漫金山的“景色”。
“他奶奶的,我这就了结了你!”辛晴气得要发疯,边骂边翻找打火机。要杀死纸做的妖怪,用火烧是最好的选择。然而找了半天,他硬是找不到一只能用的打火机。
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眼下的第一要务不是报复,而是马上关掉水龙头。于是,他以最快的速度冲向了厨房、浴室......
一阵忙活之后,积水终于不再上涨。他换掉湿透的长裤,跌坐在靠椅上喘着气。此时,他反倒冷静了下来,不像最初那样怒不可遏。
“说吧,我究竟是哪里得罪了你?”辛晴仰头对柜子顶上幸灾乐祸的纸妖说。
“此话怎讲?”纸妖一边嚼着铅笔一边问。
“你装什么蒜?从第一天起你就和我对着干,我看,就算我这辈子没惹你,上辈子也一定惹你了!”
“哈哈哈,别想太复杂,我就是看你不顺眼而已。”
“不,绝对没那么简单!今天你一定要给我个准话,要不然你别想吃饭。我是好心肠,但可不是好欺负!”
纸妖放下了二郎腿,坐直了身子,清了清嗓子说:“听着,我们纸妖其实每一个都有各自的性格。至于具体是什么样的性格,这取决于它是怎么出生的。”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如果一只纸妖是因为善意而出生的,那么它就一定会善待它的主人。比如,有的纸妖是一个小孩的折纸作品变成的,而折纸作品大都凝聚了美和希望,那么它就会善待它的小主人。”
“所以你不是因为善意出生的?”辛晴有些不以为然。
“好好想想吧,我是怎么来的?”纸妖继续说。
辛晴一时摸不着头脑。
“想不起来了?我是你扔掉的那些废纸变成的啊。想想看,我的一切都来自你嫌弃的句子。我是你的抛弃物变成的,基因里当然刻着怨恨。”纸妖貌似轻松随意的语气里却透着哀怨。
“抛弃物”三个字像一根针一样一下扎到了辛晴心中的最柔弱处。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一件抛弃物?关于他的父母,辛晴知之甚少。他唯一知道的是,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寒冷的清晨,一位清洁工阿姨在垃圾箱里发现了他。一开始阿姨试着养了他一段时间,但因为身体不好,工作辛苦,她只好将他送到了孤儿院。
辛晴愣在那里,和细胳膊细腿的纸妖——讨人嫌却又惹人怜的纸妖对视着,半天没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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